第17章 山河为界
天野这一句话出口，就像一颗石头投进了水池里，祭台上刚才那可怕的平静一下子变得涟漪层层，一波一波地冲击过来，令众人立时呆在那里，不知所措。只见卦台山顶厚厚的云团缝隙里透出一缕阳光来，像利剑一般，斜刺在祭台上，那苍苍的古松柏的叶子将影子投在众人的脸上，洒在地上，光影斑驳，此时的气氛愈加显得压抑难耐，那沉闷似乎在考验大家的涵养和耐性，看谁最无法忍住沉默，先打破这难堪的一刻。
听到这句话的在场的人当中，要数周甲最为镇定自若，他不慌不忙地看着天野刚才视线扫描过的那个区域，一面装作在细心地看着，一面在等待，看谁接天野刚才那句话的茬儿。
“大胆天野，在两族会盟仪式上，你竟敢无视尊长，如此放肆！”
终于有人开口斥责天野了。
大家看时，不是别人，正是周部未来的首领，天野的大舅子周乙！
这周乙一向以正宗华夏部族自居，本来就看不起戎人。这次会盟的起因也是因为他当初从原道天戎部去索妹妹周媛，当众受了天野之辱，后来便怀恨在心，一直想找机会除掉天野，灭了天戎部。只是自己能力不逮，便怂恿父亲一起设计，想以妹妹周媛为诱饵，执为人质，届时要挟天戎，霸占天戎部的山川土地。
可是，自从昨天上山之际，妹子周媛的昏厥让父亲的心肠软了很多。他看到父亲对待天野的态度与之前简直是判若两人，甚至在看天野的眼神里都带有几分欣赏！那神情是周乙无法容忍的。他比天野长几岁，同样也是将要接过父亲的首领之位的世子，可是，本来颇受各部族长老青睐看好的他，因为妹妹的原故，将自己的尊严与面子都被天野撕了个破碎。从此之后，他周乙就在心里埋下了一颗仇恨的种子。日日夜夜，像一杯毒酒，时时侵蚀着他的心。
刚才看天野在地图前专注的样子，周乙便很是不屑，觉得这个戎人也学会了在大庭广众之下装模作样，真是可恨之极。待要讥讽天野几句，又恐父亲责骂，失了礼节，倒是不好。一忍再忍，终于到这个时候忍不住了，出言相斥。
天野一看周部终于有人站了出来说话，心下便知道挑战已经开始了。斥责他的人没想到不是那些意气昂昂的长老，也不是他们的首领周甲，而是自己的大舅哥，周媛的哥哥周乙。他知道周甲在这种场合是在最后出场的，若不将周乙的锐气杀下去，周甲和周族其他长老还会提出更为过分的要求的。
于是天野便正色答道：“两族会盟，本是有利于两族百姓的好事。山河划界，又是会盟最为紧要之事，须得双方协商而定。我方事先不曾见图，便被动接受贵方所提建议，这与首领与下属交待任务全无异同，如此而为，岂不是将我天戎部当作周部之附庸？须知此番会盟本是贵部遣使以重宝相赠，盛情相邀，我部才不远千里，跋山涉水，诚意至此。今不究利害，冒然签约，上有违公平之天意，下也背族众之诉求。此等会盟，纯属不公，再谈下去，还有何意义？”
说到此处，天野便作势要离席而去。
周乙听了天野之言，更是怒不可遏，欲待反唇相讥，被周甲用双手齐摆的动作所制止。
“天野呀，这是一个误会，误会！刚才给你看那幅山川界河图，并不是说那界线就已经定下来了。不是的！”周甲面带微笑，打着呵呵道。
周甲不愧是见多识广的老首领，一上来就将刚才两个年轻人互不相让、差一点弄得不欢而散的气氛给冲淡了。那笑容就像卦台山对面的黄土高原的沟壑那样，纵横交错，里面仿佛埋藏着数不清的谈判智慧和处理紧急情况的丰富经验，一出场就产生了强大的气场。刚才的难堪场面一下子活泛了起来，几位天戎长老也顺势拉因生气而虎着脸的天野回到座位坐下，且听周甲说些什么。
周甲看天野坐了下来，知道事情开始朝着自己预料的方向发展，心里就踏实了几分。他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看着天野，慢条斯理地解释道：
“陇西这一片地方，众所周知，咱们两族曾经为了耕种放牧，有过多年的争执，也发生过一些令人痛心的事情，这一点，大家都能理解。所以，我吩咐图工，在做地图时一定不要将原道至渭水这一片地盘画上圆点，用意就是将这一片地方腾出来，留给贵部，以防狄道那边水草不济之时，撤回这儿也好有条退路。”他这样说着，天野边听边盯着地图上的圆点和三角出神。
见天野不语，周甲心里暗暗佩服这年轻汉子真能沉得住气，在此时此刻，事关部族的地盘进退之际，都能从容不迫，实在是难得。他对刚才的说词没有引发对方的反对制止而庆幸。看来自己之前对天戎会盟团的意图的揣摩基本上是准确的。天戎对原道至渭水这一块地盘是地在必得，这是底线所在。自己将原道至渭水以西本属于周部落的地盘赠送给天戎，也是顺水人情。试想，倘若天戎占据原道—渭水一川，那渭水上游到狄道的那一大片地盘虽然属于周部，可是两端都是天戎部在占据，这往后岂能有他们周人的安生日子？与其成年累月与天戎相争，不如忍痛割爱，一下子给他们。正好这时候周人得到了三阳川这一大片平原为自己的牧场和农田，不论是面积的平展还是耕作管理起来，都比原道以西那块地盘要好得多。何况还能在条件成熟的时候东进关中，北上崆峒。这样一来，既安抚了天戎，使其在自己的大后方不致生乱，又等于是建立了一座东扩的桥头堡，真是一举两得。
所以，他对天野的态度格外关注。
“至于原道至渭水以东，我也就不敢违逆全族上下几千号人的意愿，强作主张送给贵部了！否则，到时候我周人的后代生了娃娃，没有地可耕可牧，都埋怨说我这个老家伙将地方都作了大人情送给天戎部的姑爷啦！”周甲说罢，又是哈哈大笑，又是拱手作礼，向天戎部诸位长老和天野赔不是。诸人也是一面开心而笑，一面急忙拱手作答。唯独天野匆匆拱了拱，便又放了下来。
“这个老家伙，真是只老狐狸！”天野心里暗暗骂道。但又随即对周甲的圆滑世故和精于人情不得不佩服。他知道此时，自己不说话是不行的了。
手指着地图上的陇山和渭水，天野从东北向西南划了下来，正好划到了卦台山所在的三阳川所在地，在三阳川以北的广阔高原沟壑地带，梁峁纵横，坦荡如砥，从地图上看来，这是一片很适宜放牧的区域。而冀川到三阳川再到关中的这一片地方，却是适宜耕作的农田，绵延直至关中之东，径达河西。
他手指所划之处，引得周甲父子和周部落的诸长老一阵的紧张，似乎那不是他的手指，而是他率领着天戎部的精锐骑兵，一路杀伐，开疆辟土，甚至连周人的地盘都要给吞并了。
看他们紧张，天野内心有些好笑。
“诸位，今天我说句不好听的话，如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他看着地图，与刚才相比，此刻更觉得精神百倍：
“大家都知道，在原道河与渭水之间，我们戎周两部之间发生的一些大悲大喜的事情。”他顿了顿，继续说：
“大家来看，”他指着地图上的渭水沿线。
“从冀川到关中，渭水以北的地区，实在是一片天然的良田，这是上天给周人的恩赐，我们天戎也深信不疑，更不敢掠夺。不论是近期，还是将后，这一块地盘是我们戎周两族的界线，我认为是没什么疑问的。”
祭台上众人都没有说话，只有那些树丛间飞舞的虫子们在祭祀案几上围着祭品绕圈子，发出嗡嗡嗡的叫声，老柏树上不知什么时候也有几只鸟儿，啁啁啾啾地叫个不停。时近中午，大家难免有些焦躁。而天野的话没说出来，那就是事情还没有见底儿，即使说出来也得周甲父子和诸长老认同，双方才可以结束这次看似顺利实则多难的会盟。
“至于这渭水以北的原上，我们天戎正好可以牧马放羊。”天野划了下来，又用手在重点位置点了点，敲击得石头案几发出咣咣咣的声响。
见天野如此说，周甲知道眼前这位戎人首领的胃口不是一般的大，实在是出乎自己的意料。而一旁的周乙早已经忍不住挣脱侍卫的劝阻，“啪”地一声，石头案几上的祭品被他的掌震得哗哗乱动，有几个果子已经滚落到地上去了。
“天野，你不要得寸进尺！刚才让你那么大一片地盘，已经够意思的了，你还想咋的？实话告诉你，那是因为我妹妹在你那边，否则，我们周人会割让那么一片肥得流油的地儿！”周乙的愤怒是长久被压抑住了的，不曾爆发过。一旦爆发，倒是相当的惊吓人。
不过，天野毕竟是从小就在刀光血泊里长大的，他怕这一套吗？根本就不怕！看着周乙发了火，他岂肯示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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