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天狼星下
在戎人的成长经历中，摔摔打打，磕磕碰碰，那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他们成天在野外生活，习惯了粗砺。因此，他平时也没有少挨父亲的责骂与鞭笞，但从没有见过父亲像这次一样，他盛怒的样子的确是很怕人的。天野很惧怕父亲当时的那种脸色：铁青铁青的一张脸，络腮胡子像一根一根倒竖的钢针，随着他粗重的喘气而耸动。他眼神里的那种凶光，也是天野不曾看到过的，像是要将儿子一口吞了似的。这般模样儿，吓得天野不由得哇哇大哭了起来。
“闭嘴！”天巨大声吼道，“再哭哭泣泣的，我就将你扔下去喂狼！”
一听父亲要将自己扔到刚才好不容易才上得来的那个洞里去喂狼，天野哭得更厉害了。
天巨的几位随从赶紧好哄歹哄，花了好大的工夫才哄得他止住了抽泣。他一面偷偷地窥探父亲的脸色是阴是晴，一面还时不时地来一声抽咽。
回到驻地的大帐篷后，天巨才命人将天野唤了过来，郑重其事地告诉他：
“孩子，不是老爸今天心狠打你那么痛，是你犯了咱戎人的大忌讳了！”
“什么大忌讳？我实在是不知道呀！”天野有些委屈，歪着脑袋，不自觉地将右手的食指塞到嘴里去吮吸。
“你知道吗？你今天侵犯了咱们戎人的神！那是绝对不可以被原谅的错误！”天巨气呼呼地说。
“咱们不杀狼，我从小就听长老们说，可是，不明白他怎么就成了咱们的神了？”
“嗨，你这孩子，”天巨的右拳头一下子捶在自己的大腿上，顺手操起石案上奶桶里的勺子，舀了一勺马奶，尝着酸甜可口的马奶茶，给心爱的儿子讲起了戎人与狼之间的古老秘密。
原来，戎人最早是从黄土高原的东北方向一直遍布整个黄河上游的民族。他们的祖先，游牧在辽阔的山川之间。在他们的图腾崇拜中，有一只体型巨大的白狼，昂首向天，张开血盆大口，作长啸状。其长相凶猛，神态狰狞，似乎随时都要跳出来一口吞噬掉眼前的任何猎物，的确令人不敢直视。
而在戎族的图腾崇拜背后，则是这个民族奇异甚至有些诡秘的历史：相传戎人的祖先也是炎黄的后代。只是，到了后来，有一个叫弄明的部落首领的妻子，在野外采集野果时，不小心被一只白狼盯上，疯狂地追逐她，直至昏迷过去。醒来时，才发现自己的衣服被那只白狼撕碎，身体极度的疲惫。等到首领派人找到她时，她已经吓得神智不清，开始胡言乱语了。
一年之后，弄明的这位妻子因难产而死去，只留下了一个奇特的孩子。这个孩子就是后来犬戎的祖先。
这个奇特的孩子长大后便成了部落的首领。之后，他的子孙就遍布于黄土高原的大小河流之间了。而天戎部，也是他后代的一支。
虽然戎人遍布北方各地，但都坚持一点，那就是对祖宗的敬仰是维系各部族团结一致，共同对付来自诸夏部落的侵袭的精神纽带。
狼在戎族人的心目中的地位，由此也变得格外神圣，达到不可侵犯之地步。戎人祭祀时，必将祖宗之牌位列于香案之后，而那面牛皮上的狰狞凶猛的狼图像，又列在祖宗牌位之后。由此可见戎人与狼之间非同一般的关系。更有甚者，狼成为戎人生存技能的教练，死后升天的接引神。故而，任何一位戎人都不会轻易去捕捉狼崽，因为那样会亵渎了他们虔诚敬仰的天神。
所以，天野就因为不了解这个古老信仰，也不熟悉地形，贪玩想捉狼崽而挨了父亲的一顿责打。
听着父亲的讲述，天野的心儿早已经飞到那远古祖先时代去了——老祖宗神奇的经历，部落里神秘的仪式，还有这奇怪的规矩，都让他觉得好奇至极。
天巨知道儿子从小喜欢对什么事情都问个明白。这是好事，但在适当的时候，要让儿子明白，好奇与敬畏是两码事。今天他要教儿子知道什么叫信仰和敬畏。
“你觉得老祖宗的这个经历这很好玩吗？”天巨不徐不疾，问儿子。
天野性本憨直，便不假思索，点了点头。
“你怕狼吗？”天巨继续问。
“怕！”
“谁不怕狼？”
“父亲不怕！”
“错！我也怕。所有的人都怕狼！天底下没有人不怕狼的。”天巨喃喃自语。长期的戎马生涯，让他极少有机会流露自己的感情，久而久之，便给人的印象是他生硬粗犷不近人情了。
可是，在天巨的内心世界里，他一直渴望带领本族突破现有的游牧范围，能有大的作为，像狼一般纵横驰骋于陇山渭水，甚至黄河以西的广大地区。这是戎人在早先时候的地盘。可是，自从商汤部灭夏得政之后，黄河以西，陇山以东的那一块盘就被华夏部族所据。戎人一直以失其根本而遗憾。各部首领都以夺回陇山以东黄河以西为族群之己任，多少年来这已经成为诸戎共同的宏愿。
在天巨任首领这些年来，天戎部也没闲着。他们从群山连绵、峡谷逼仄的岷山之东，白龙江以北的那块地盘一直向北向东扩张，终于在他盛年时到达渭水流域。可是，强大的周部落，将他们天戎部东进北上的马蹄给生生地逼停，动弹不得。现在两部对峙于渭河与原水之间，时不时地像扯锯一样，进退来回，均不得大的突破。
戎人每天在马背上，常与野兽相处，对于生命轮回这些事情，豁达开朗，将生与死这类重大的问题看得像是回自家帐篷一般轻松。现在，该是对下一代做一些必要的交待的时候了，天巨想。
他见儿子盯着自己的眼睛怔怔地看着，知道自己刚才的那番话有些深奥了。这小子虽然天资聪明，但毕竟还年纪有些偏小，难以深刻地理解戎族那古老沉重的族群密码。
“孩子，你要记住：我们戎族人，像西天最明亮的那颗天狼星一样，不与任何星星结伴借光取亮，也不相信任何部族给我们设下的诱饵。我们的地盘，都是用这手里的刀矛剑戈杀出来的，每一寸都是无数的先人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绝不轻易割让给外人！”
说完这话，天巨抬起手来，指着渭水东流被北南两座山所夹住的方向，“那里是太阳升起的地方，也是这大河流去的方向。有太阳有大河的地方，就是我们戎族人最终要去的！今后，无论我能不能带领大家到那里去放马游牧，你一定要实现这个目标！你如果还不能，那就让你的子孙去做，直到达到目标为止！”
“阿爸，我们一定要占有那么大那么多的地方吗？”天野的问题显得幼稚可笑。
“是的，既然诸夏人说我们是狼的子孙，那你见过不贪心的狼吗？”天巨扬起下巴，问儿子。
“没有！”
“那就好！我们戎天性人就是好贪！你记住，天狼星照耀下的大地山川，都是我们戎族人的！都是！”天巨的话斩钉截铁，像他腰间里佩带着的那把青铜宝剑，冷硬锋利，不容置疑。
那是天野长这么大以来，听父亲讲的话最多的一次。也就是在那一次之后，他觉得自己长大了。
之后又遭遇了父亲暴毙两军阵前，自己又是临危受命，在那多事之秋，紧急处理了父亲的葬礼，争取族里长老们的认同之后，顺利地解决了与周媛的婚姻带来的统治危机。及至率众西迁狄道，与狄人缔约和平共享洮河川资源。这一系列事情，都让他没有时间去思考，只是凭着一股子狠劲儿在支撑着他去决策，判断，协调。
现在回想起来，这一年多来，在纷繁多变的环境里，多次面临生死危机之际，自己自觉或不自觉地在实践着父亲的遗愿，也就是在遵循着狼给自己的启示，享用着狼的精神给自己的生命活动带来的种种妙处。
他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具有了狼的精神和智慧，这是一个戎族领袖所必须具备的气质禀赋。
如今，在这卦台山的祭台上，自己与昔日的死敌今日的岳父，敌对交部落的首领周甲，都面临着为各自的族群争取最大的利益的抉择。这场会盟，表面看来是友好的开始，实际上，却是一场没有厮杀没有刀兵的战争。谁要是一着不慎，便会失去今后谋篇布局，长足发展的机会和空间。
因此，天野俯瞰地图的时候，突然间觉得自己有点儿被周甲的亲情之计所惑，倘是在那样的陷阱里失去理性和冷静，接下来他就只剩下后悔和遗憾了。
他不想接受周甲给他划出来的原道河与渭水三角地带的那一片地盘，他也不想要狄道大山之东到原道河之间的这一片地带。这是周甲父子和他们周部落长老们的精心算计，倘若他天野接受，那便会在相当长的时间内，被局困于陇山这西的这片看似宽阔，实则并没有大发展的地盘，从而无缘东出陇山，纵马关中河西那一片天府之国。
想到这里，他连看都没看周甲的脸色，抬起头来，冷冰冰地说道：“刚才贵首领指划出来的这一片地盘，我们天戎部不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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