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狼性苏醒
会盟仪式眼见就要结束了。
这是参与会盟的双方都希望出现的结果，在后殿养病的周媛更是希望如此。
最后一项内容，往往是会盟的核心——那就是划界。
周戎两部的会盟，说穿了就是为了取得相对平静的一段时间，给各自去发展，免得长期的争夺火并，弄得双方都精疲力竭，疲于应付，最终被周边那些部落崛起之后蚕食吞并。
这一点，天野心里明得跟镜子似的。他知道周甲也是这样想的。
陇西这一片山川，方圆近千里，只有渭河流域和泾河流域适宜农耕放牧。可是，就这一块地盘上，光戎族就分布有30多部，星星点点地散落于六盘山、陇山、岷山和乌稍岭之间的川道里。这些山间最大的川道当数渭河平原了。占有这一片肥沃的土地最多的就是周人。之前有天戎部与周人相争多年，最终以天野率部西迁而结束了对峙。
双方因上次的冲突而各自选择了活动区域，那是一个自然的结果。事后，大家都心照不宣，可是却又不合乎常理：天戎部之前一直在渭河与原道河之间的这一片山川里繁衍生息，周人时强时弱，却也不曾将天戎部消灭或尽数驱赶到渭河流域之外去过。但是这次天戎部却是破天荒地去了狄道。此次会盟之前，他没有向周水和周甲提出什么要求，就是想看一看，在这次会盟中，周甲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平心而论，周甲在这场会盟中的表现，的确让天野感受到了什么叫长者风范。他从昨天开始，就与周甲有着近距离的接触，可以说，他能从这个老男人身上透出来的那种气质当中，捕捉出各种信息。
尤其是在周媛急病时的那种焦急与关切，的的确确让天野受到了感动。曾有几个瞬间，他都差一点忘却了家仇和族恨，将周甲视为自己至亲的一位亲人了。可是，狼性的戎族人不会轻易放松警惕，尤其是像狼王一样的戎族首领，更是时时都得保持着谨慎小心，因为面对着的周甲，也是狼性民族的后代，他身上同样流淌着狼一般的血液，凶狠，狡猾，更不缺少残忍！
司祭依照约好的程序，宣布下一项，也就是最后一项议程：“周戎双方首领详观地图，倘无异议，便可画符确认！”
这时，两位身强力壮的侍者将一大块松木大板抬了上来，放在祭台旁边的木架子上。木板被刀斧削得平平整整，不平之处又用细砂粒石头打磨得油光锃亮，那木纹的线条也自然流畅，形成一幅幅天然的图案，看着甚是舒心。那木板上按从左到右的顺序刻画着一幅狭长的地图，左至河曲乌梢岭，右到大河崤山，上至河套贺兰六盘两山，下至白龙江岷山，中间是渭河平原陇山东西的大小关隘峡谷，正好是沿渭河为主线的一幅划界地图。
在这幅地图上，10多个标着红色圆点儿的是华夏诸部，包括周部，而那30多个标着黑色的三角点的，自然就是戎族各部了。
侍者铺开的这幅地图上，渭河与原道河流域内，既标着红色的圆点，也标着黑色的三角，这表明此地域既是周部落也是天戎部的。而在渭河源的首阳山那一片区域，却没有标上任何圆点或三角。那一块在目前看来是空白地带了。
天野看到此番情景，一下子佩服这老周甲的城府之深，算计之准了：
这老家伙，在之前两族争执的地界里不标红圆点，也不标黑三角，正是他的高明之处。
他这样做的用意，一是笼络天野之心，让他切身感受到翁婿情谊的真挚，他不会为了原道川那一块地盘而失去亲女婿，再则他是以退为进，暂时先借东部宽松的机会扩张过来，将原道川这一片留下作为天戎和周两族的缓冲带，也是周部的一个后方。至于首阳山那一片空白地带，更是他颇费心思的一个举措：留下那片空白，让女婿率领部族在狄道和首阳之间迂回缓冲，岂不是更为便利？这两份人情，其实是顺水送给天野的。但不明究里的人却是看不出来的，反以为周甲仁慈厚道，有长者之风。
天野岂有看不出岳父的用意之理？只是他的阅历较浅，想到了岳父的退让，却没想到这是昔日老对手的良苦用心，为的是缓和一下目前的僵局。
“天野啊，你看，咱们划界之前呢，先看看这一片地方。”周甲向来是以长者的身份对天野说话的，虽然两人在外交场合的身份是平起平坐的。
天野没说什么，只是将眼睛在老岳父脸上扫了一遍，极快地速度。
“这原道川与渭水交界的地盘，包括渭河以西三百里，都归你天戎部所有，但有农人牧夫之间为鸡毛蒜皮之事相争，我周部从此不再插手干涉。”周甲的声音开朗豁达，一派大家气象。
天野听了此话，低下头去，盯着原道川周围的山形地貌细看。那地图上的河流像中箭的野兽身上流淌出来的血一样蜿蜒曲折，但他更多的想到的却是那次在原道河川里他背着父亲时，自己身上曾流淌过的父亲的鲜血的痕迹。
是啊，每一寸土地，都是浸染着戎人和周人的热血。为了这每一寸土地，生活在这里的族群不知有多少人将自己的生命埋在了这土里。想到此处，天野一阵心酸，更有一种欣慰，或者还有其他的更为复杂的感觉，一时也无法说得清楚。当族里长老用欣喜的眼神示意他赶紧向老岳父致谢时，他匆忙中应了一声：“好的！”
就在不经意间，天野发现陇山以东的关中平原，宽阔平坦，渭河出了陇山峡谷之后，便一泻千里，浩浩荡荡直奔黄河，在北原与太乙山之间的宽展川道里任意驰骋。看黑红两色的标志时，只见那渭河平原上红色圆点儿星罗棋布，那就意味着在那里密集地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华夏诸部，而他们一个个都是戎族的死敌。
望着渭河流淌过的那一片开阔的山川地图，刹那间，天野的心跳骤然加快了许多。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全身的血液在加速流动，呼吸也不自觉地变快变粗，眼前甚至有了一阵昏眩，犹如夜空里划过了一道耀眼的闪电一般。
他猛然间想到了祖祖辈辈日日夜夜都敬畏着的那个图腾，那个以贪婪凶狠勇猛无敌而著称的狼，似乎在转眼间有了立体感，毛发倒竖，眼冒凶光，裂开的大嘴忽扇忽扇地吐着气，露出血红血红的舌头，不断地在嘴角两边卷来卷去。最令人胆战心惊的那两对狼牙，恰似那锋利无比的匕首一般，似乎随时要刺穿猎物的喉管。天野的鼻子似乎也闻到了那股子狼的腥气味儿，与自己的呼吸混合在一起，不知他是狼，还是那只狼便是他。他觉得自己在此刻已然感知到了戎人与狼之间犹如亲族一般的亲昵，自己也不再有之前的那种优柔寡断，不再那么多愁善感。什么会盟，什么翁婿之谊，什么划地为界，统统都是骗人的幌子。在实力不够或时机不成熟的时候，他们总习惯于用这样的伪装来迷惑对手，让对手忽略自己的谋略，以寻找时机来消灭对手。这是丛林法则在草原和牧区的变相运用。
在他的意念中，此刻他已经处在了狼窝里，这大半晌的时间自己一直是与一群狼在一起的。而周甲，就是敌对方的那匹狼王。他的微笑里隐藏着的，都是狼的狡猾，狼的阴险和奸诈。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和族里的诸位长老这一行葬身狼口，成为狼的一顿美味。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在这一瞬间，竟然有了这样的幻想。
从他遭遇父亲暴死疆场，部落突遭奇祸那时候起，部落首领的重担便压在了他的肩上。不管他情愿也好，不情愿也罢，现实就是这样无情地给他上了冷酷的一课，让他明白，在这个世上，只有靠自己，才可以活得下去。
于是，他在悲痛之中，决定暂时远迁狄道，在这个决策的过程中，他也虚心地听取了族里长老们的建议，然后冷峻地率领族众，跋山涉水，翻山越岭，一路向西，到了狄道洮河川。在相当长的时期内，他内心里深藏着杀父之仇而无法说出口来，也不想让妻子察觉到自己炽烈的复仇之念。可是，他真的是忘记了部落之耻，杀父之仇吗？
不，不是，绝对不是！那不是他天野！那也不是戎人的风格！
他常常想起小时候跟随父亲打猎时的情景：
那是一次围捕豹子的狩猎。当时一只肥大的金钱豹的腹部中了父亲天巨的一箭，可是它带了箭仍然拼命地狂奔，鲜血像破皮囊里流出来的水一样，不断地滴落在它逃走过的林间草丛里。他们就循着血迹不断追寻。
他由父亲的几位亲兵保护着，跟在后面。在一个悬崖的背面，有一个斜坡，背风向阳。坡上面长满了灌木，他一不小心踩在一丛灌木里，滑了一跤，哎呀一声，整个身子就掉进藏在灌木丛里的一个很深的洞口。
等他在惊吓和疼痛中苏醒过来时，感觉自己的脸上有热乎乎的湿刷子在不断在刷着，一阵一阵怪痒痒的。他疲惫地睁开眼睛，却发现三只狼崽子正在用舌头舔他。
他向来是胆子挺大的。这一点在天戎部里人人皆知。
这一回看到三只狼崽子不但不咬他，反而和他玩，他高兴极了，甚至也忘记了大狼随时都会回来的危险。就在他刚想和那三只小狼玩的时候，父亲带着亲兵已经从洞的另一个口子找了过来，在他的头顶向着洞里不停地喊他。他知道，狼的窝里设计得极其精巧，其大小是刚好容不得大人进来的。所以，他们只能在那个山洞顶上呼叫。他本能地应了一声。然后听得上面吊下了一根牛皮绳子，高声叫着让他系在腰间。他按着上面的指示行事。临行前不忘抱一只小狼，想带回去给自己做伴儿。
等他出了洞，便欢呼雀跃起来。那只狼崽子却一动不动地望着眼前这个孩子。
“啪”的一声，天野的脸颊上便挨了一个耳光！他分明感觉到那半边脸肿了起来，既不像吃胖的，也不像蜂蟹给蜇的，这是他极少享受到的“优待”。
打他的自然是他的父亲天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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