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 章 百世之约
一近卦台山，周媛的心里就怦怦乱跳。她没想到自己离开娘家的这近一年来，在天戎部与天野和他的民众相处甚欢，实在没想到回到故乡时，莫名地疏远感袭上心头，让她觉得自己怎么着看都像是这片曾经十分熟悉土地的弃儿。
及至上得山来，沿途的那些士兵，她大多都能叫得上名字来。毕竟都是一个部落里，朝夕相处，脾气禀性都很了解。她曾经是他们心目中的女神，公主。天使，让他们敬慕有加。可是，现在的她，却成了敌对部落的首领之妻，虽然依旧尊荣，可是，在自己父老兄弟眼里，她是个地地道道的叛徒！伤风败俗的浪**子！虽然他们在她和天野一步一阶经过岗哨时都不敢抬头直视，可是，她的后背分明感受到一双双锐利的矛尖似的目光，似乎要将她刺穿！
要是换上从前的她，那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事情！是的，简直就是大不敬！不抽他们几个耳光，那就是她心情舒畅，不想惩罚他们！
可是，此一时，彼一时也。
今天的周媛，怎么能跟一年前在部落首领跟前撒娇的那个美貌女子相比呢？
要不是这次会盟的机会，她还窝在狄道，整天忙忙碌碌地帮天野打理部落的事务呢。可不是嘛，要不到娘家，就不知道自己已经贬值到如此地步！
想到此处，她心里愤愤不平，却又无处撒气！就连那个曾经关心自己的哥哥，今天在山下迎接他们时的那副样子，也是相当的客气——迎接贵客，能不客气吗？当时她都恨不得要抽他一顿！一路上她也不想找哥哥打听她离开之后部落里发生的一些事情。
她的确是没心思了。除了这个世界上最疼爱她的父亲，她只有在自己的男人天野那里才可以找到能让心灵温暖的安慰。对！父亲一定是等自己等得望眼欲穿了！想到父亲，周媛的心里不由得活泛了起来，刚才爬山的吃力劲儿也消退了大半。
要是周甲知道自己的女儿当初怀了以爱情和婚姻来促进周戎两族的友好相处的宏愿，毅然决然地赴原道，奔狄道，历尽艰难，吃遍诸般苦楚，他心里应当会痛如刀割的！天野这样想着。
可是，没等他问候周甲，周媛却因见到父亲，一时激动，竟然昏厥了过去。
当时现场一片混乱：周戎两族在此刻都忘记了会宾的礼仪，也抛弃了旧日的怨恨，大家的心思都系在周媛的安危身上了。倘若周媛在此关键时刻有个三长两短，那他们两族精心准备了那么久的友好会盟还有多少意义呢？
在这一刻，周甲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年龄和身份，都不再适宜担任一个半牧半农部落的首领了——按照他们的传统观念，一个男人，在还没有失去为族群履行义务的时候，是绝对不能心软的！你的心软就是对敌人的宽容，也同时是对同族老少的犯罪！在那个生产落后，物质匮乏的年月，为了争一只羊，夺一寸地，甚至一只带了两枝不同部落标志的长矛的野兔而大打出手，流血冲突，即便是死伤人命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可是，就在这一刻，自己分明感觉到了对女儿的疼惜，那是他平时嘲笑别的男人的妇人之仁！
天野的紧张不在周甲之下。他一面紧紧抱着妻子，一面听从周甲的指令，急冲冲地向羲皇祠里奔去。周族的几位长老里有一位擅长医理草药，已经在祠堂里准备去了。
那长老果然是妙手回春，用他那手上满是皱褶长着长长的指甲的食指掐了周媛的人中三下，只见躺在祠堂偏殿木头案几上的周媛已经从昏厥状态缓缓地回转了过来，张开嘴巴，困难地呼出一口气，“啊”地一声，便睁开了疲惫的布满一道道红血丝的大眼睛。
在场的人都长出了一口气，啊，这下总算好了！
周甲和天野分别守在周媛躺着的案几两边。他离女儿最近，就在她侧对着的那面，见女儿醒来，不由得一阵心酸，伸出手去，紧紧地握住了女儿伸过来的纤细的手。
“孩子，让你受苦了！”周甲这么说，是打内心冒出来的。
听父亲说了这一句话，周媛再也忍不住内心的委屈，“哇”地一声，似决堤的洪水突破了大坝，一泻千里，**恣肆，哭个不停！那娇小玲珑的身子，也像狂风暴雨中的荷花一般，因抽泣而不停地摆动。把个周甲弄得顾不了身份，一任老泪纵横。
天野看着与他朝夕相处，甘苦与共的妻子竟是差一点儿与他阴阳两隔。想到这一年来的风风雨雨，自己对她的关心竟是那么少，甚至到了忽视了妻子诸多感受的地步。想到这里，他更是悲从中来，痛不自禁。
周乙和族里的其他长老见此光景，都自觉地退了出去，在祠堂门外的廊檐下静候，也好让他们几位在屋子里说几句贴心话。
见诸人都退了下去，只有父亲和丈夫守候在自己身旁，周媛心里平静了很多，也感觉自己的精神在逐渐恢复，不由得面露微笑，看着自己生命里最重要的这两个男人。
“来，喝点儿神水。”她父亲递给周媛一陶碗清甜的山泉水。这是从卦台山后的那眼神泉里舀上来的，具有清神润肺，生津解渴之效。平时要喝这神泉的水，除非是参加一年一度的羲皇圣诞朝贺仪式之后，才可以带一些回去，给最亲的亲人尝一尝，沾点羲皇爷的灵气。今天是陇西两大部族的会盟大典，周媛才有机会享受这神泉甘露的滋养。
她看着父亲，又侧了一下头，看了看天野。自己身旁的这两个男人，即将决定两个部落成千上万人的命运。周媛知道自己赶上了一个一生当中最重要的日子。
“阿爸，这神水好灵呀，我一喝下去，就感觉好了很多呢。”她说话的力气明显增加了，脸色也比刚才红润多了。
听女儿这样说，周甲悬了半天的那颗心终于落了地。他一面看着女儿，一面指着那碗水，自豪地说：
“好女儿呀，你喝下去的是普通的水吗？那可是我们的老祖宗，圣人伏羲爷赐给我们周人的神水呀！别说是你，就是你老爸我，过去也是一年只能喝一次。你今天要不是这急症，那管祭祀的长老怎么会轻易给你喝呢。”
“还是我老爸好！”周媛冲父亲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笑了。
“你得感谢羲皇爷显灵，救了你的命！他才是咱们周人的真神呢！”
听周甲如此说，天野有些忿忿然了。但他得忍耐，尤其在这样的时刻，他更不能发作，也不能冲动。
“阿爸，那给他喝点儿吧，让羲皇爷也保佑天野平安，保佑天戎部兴旺！”周媛因了这场病，一下子小了好几岁，似乎又回到了时常给父亲撒娇的少女时代。
一听女儿这样说话，周甲脸上立即变得难看了起来，“小孩子家，不许胡说八道！”他要制止任性的女儿，以及她的不懂得察言观色带给自己的难堪。
说实话，周甲从骨子里对戎人是又鄙视又惧怕的，这一点，和陇山以东乃至中原地区其他农耕部落对待戎夷蛮狄的态度没有区别。虽然女儿与天野已经结成了夫妻，天野成了自己名副其实的女婿，两家也成为事实上的姻亲。可是，他毕竟无法接受让自己因为女儿离经叛道的婚姻而改变内心深处的成见。
守候在周媛旁边的天野，也不是糊涂人。他刚才为妻子的急病而忙前忙后，都有点急火攻心了。可是，周媛醒来，众人退出去之后，岳父兼仇敌老周甲的那些话，那些眼神和举动，无一不让他怒火中烧！他两手紧攥拳头，紧闭嘴唇，只听见一股一股的粗气从鼻子里冲了出来。他已经听见自己的胸腔里的怒潮汹涌，不断地冲击着自己，灼伤着自己，似乎那里是一座火山，在瞬间就要喷发出滚烫的岩浆来，烧了大地，烧了大地上与自己有关无关的一切。
眼见得一场暴风雨在瞬间就要爆发了。
周媛已经听到天野粗重的喘气声和湿热的气流扑打到自己脸上的痛感。
她不动声色，伸出手来，用葱尖般白晰的手指头碰了碰天野的拳头，待他稍微松了松劲儿，她便凭感觉将手掌塞到了天野的掌心。
“阿爸，这羲皇爷是咱们周人的祖先吗？”
一听女儿问这个问题，周甲满脸的自豪：
“嗨，这羲皇爷呀，哪里只是咱们周人的祖先——咱们周人是炎帝爷的子孙，这炎帝爷的子孙哪，也不止咱们周人一族。天上的星星有多少，咱炎帝爷的后代就有多少；同样信奉羲皇爷的还有东方那一大片，黄帝部族的后代子孙，也都信奉咱的这羲皇爷！三皇之首就是咱头顶上的这羲皇爷，接下来才是咱们的祖先炎帝，紧排在后面的才是那黄帝。”说到炎帝，周甲真是滔滔不绝，眉飞色舞！
“是呀，听阿爸这么说来，咱们周人真是名门之后呢！”周媛也是一脸的自豪，她的气色也越来越好了。天野听她父女说话，便也一忍再忍。周媛却偏偏要和他过不去。她冲他眨了眨左眼，挑衅式的提高声调：“天野，你祖宗源自哪里呀？”
听周媛这样问，天野气不打一处来：
“谁人不知我们诸戎部70多个部落，每个人的血管里都流淌着炎帝他老人家的血液！想当初炎帝爷在东方为王，四面八方的部族谁不敢不臣服？那可真是名动四海，威镇八方！”
“啊？!”周媛装作吃惊不迭，叫出声来。
“你可有凭证？”周媛似乎不追问出个水落石出是不会罢休的。
“哼，这有何难！”天野用右脚踩住了左面的鞋，左脚一抽，那毛茸茸的脚趾头便呈现在周甲父女面前了。他指着自己的左脚小趾，气呼呼地说：
“看！凡是我们炎帝部族的男子，左脚的小指趾甲都是开叉的！这就是我们走到天涯海角都无法掩盖的标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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