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血浓于水
天野一行越往东走，天气越来越暖和。
过了冀川，又进入了丛山的包围，那一片山，已经和陇西的大不相同了。在陇西那一片，北南两面的大山都覆盖着厚厚的黄土，山的形状线条起伏连绵不断，看起来也相对柔和敦厚。而从冀川到陇山这一带的山势却峥嵘峻峭，直插云霄，两岸狭窄，将这渭河卡在那逼仄的峡谷间，山回水转处，往往有柳暗花明别一番之感。山上树林森然，鸟兽隐身其间，时时可闻猿啼虎啸，莺语宛转。要不是此处向来形势险峻，屡屡为用兵之要塞，天野倒也想信马由缰，与爱妻随从享受一番这大自然的妙手神作，不枉东来一趟。想到此处历来是设伏用计之地，他便催促大家格外小心，快马加鞭，往前奔去。
为了精心准备周戎会盟，周甲父子这些天也是忙得不亦乐乎。周乙在这件事情上是最为忙碌的一个人。由于父子事先已经做了精心谋划，故而周甲便将筹办大权交给了儿子，让他一手操办，自己只是走走看看，有不妥当的地方便指点指点。
对于此次会盟，周甲可以说是已经胜券在握。
当他看到周水一行三人从狄道回来后志得意满的神情，便知道他们此去已经完成了他交待的任务。在议事大厅里，他一面听周水讲述了此行的点点滴滴，一面浅斟慢饮，频频为弟弟及两个随从赐酒。这一趟出使天戎部，他交待周水，一面是传递周部对天戎的友好之意，另一个说不出口的意图便是观察窥探狄道戎人的虚实。而他和儿子在这里所做的一切，都是为等天野他们来自投罗网。只要周水他们完成使命，那他们在邽川所做的一切便都能派上用场了。
这次会盟的地址选在三阳川西北端的卦台山上。
这卦台山正好处在冀川和邽川的交汇处，它从跌宕起伏的群山连绵而来，宛如一条巨龙，飞腾而来，这龙头便钻出群峦，径自伸向了冀邽两川交界处的渭河。渭河穿越了冀川渭水峪后，摆脱了两岸峡谷的束缚，便沿这卦台山西侧向东北折去，在卦台山北端又回旋过来，转向东南后又东弯去，整个儿形成了一个大大的“s”形，将这宽阔修长的三阳川盆地划为了一个天然的阴阳太极图。华夏民族的初祖伏羲和女娲兄妹曾率领族人在此方圆数百里的山川河谷地带繁衍生息。
要说卦台山，周甲和天野都不陌生。说起它，在这陇原也算是一块奇地。明时有邑人曾对此有详细描述：三阳者：“朝阳启明，其台光莹；太阳中天，其台宣朗；夕阳返照，其台腾射。”一日之内，三阳殊不同景，颇为灵异。后来，卦台山所在的这一片川地便成为邽川名景“三阳开泰”。（这便是今天甘肃天水的三阳川）
这里曾是伏羲画八卦的圣地。当初伏羲女娲部众都深受水患，苦难不断。伏羲为此，曾登临卦台山，仰观天象，俯察地理，突然得到神示，豁然开朗，便登台画卦，始得八卦，于耕作征战缔交婚娶等大事之时以卜吉凶，遂创下中华文明之千古根基。后世子民为感念羲皇初祖开天辟地之功，于卦台山建祠祭祀，四时不断。不论炎帝部或是黄帝部，每年都不例外地在伏羲圣诞之日来此祝祷，期间兵戈全息，战事俱停。可以说，羲皇与娲皇，在戎夏诸族中的威望是独一无二的，对两族的凝聚力也是绝无仅有的。
周甲选择卦台山，便是以羲皇之民族大义，千古功绩来感召天戎部以及更多的戎人，以获得更多的族群认同。
两族会盟的祭坛便设在羲皇祠前的那棵最大的古柏树底下，距羲皇画卦台不过三太。坛呈圆形，直径九尺九寸，高三尺三寸，以渭河彩石筑成，光彩荧然。在坛正当有一石头方案，上设一排三牲首祭架，又有一个一尺左右的红彩陶盆，以作滴血为誓之用。陶盆与祭架之间，放置了一个木头盒子，那盒子里也不知放置了什么重要之物。坛于昨日筑成，今日的坛周围全是由周一黑率领的劲装兵丁执矛持戈肃然而立，整个祭坛庄严肃穆，只待两族首领会盟那一刻的到来。
眼见得这里准备得一切就绪，周乙便请父亲率领族里长老做最后的检查验收。
朝阳从三阳川的东边一露脸，这卦台山便沐浴在斑驳陆离的光圈里。卦台山下平缓的渭河水面如镜子一般将折射过来的各种光线又折回到相邻的卦台山上，便是一派明暗深浅不一的光层的笼罩，如梦似幻，神秘莫测。
周甲与族里众长老坐于羲皇祠里的客廊休憩，眼见祠里沙漏显示辰时过半。据周水与天野的约定，天野一行过渭水峪后便放飞鸽子送信，周甲这里便在卦台山西五里摆案相迎。按天野的行程和他们的脚力，周甲算来他们也应当到了。只见沙漏一点一滴地入下滴落，周甲心里只得强作镇定，他知道，倘若他一烦躁，儿子与众长老会更加不耐其烦。
望着卦台山下渭河波光粼粼，犹如万点银屑闪闪发光，川道里田畴相接，一望无垠，农人在地里忙碌的身影预示着这是一片养育人的土地，在这里，周人可以获得长久的丰衣足食的农耕生活。如果，如果陇西的那一大片一大片的牧场也能为周人所有，那何愁不能在十年之内重振炎周，东越陇山，耀马关中呢？如果今天的会盟顺利，那天戎部为我所折服，今后便是翁婿一家亲，其他部族谁敢与我周部为敌？想到此处，周甲不由得面露喜色，觉得眼前那大好的河山愈加壮观，自己的心胸也更加宽广起来。
就在这时，探马从山下传来飞报：“收到鸽子传信！”周甲一听，掐指一算，天野他们已经出了渭水峪口，不到一个时辰，他们便可来到卦台山下。于是吩咐周阿领了卫兵前往峪口方向一面迎接一面做前导，周乙在山下摆开阵势，专门迎接远道而来的天戎部首领，自己的妹夫和妹妹。他和几位长老，还得再商谈一些其他的事情。
天野他们一出渭水峪，便命随从将周水他们返回周部时留下的鸽子从囊中取了出来，喂了些肉丁，稍等一会儿后，便胳臂一扬，将那报信的鸽子送往碧空，转眼间便消逝在群山峻岭之间了。
周媛看着那远去的鸽子，心里是既急切又担心。急切的是再有一个时辰，就能到达娘家，见到阔别的父兄了。担心的是经过了这番不堪回首的往事，父兄还能和从前那样与自己相见吗？当初自己为了追求真爱，不惜背着离经叛道忘恩负义的黑锅，义无反顾地去了天戎。之后，便没有收到来自父兄的任何问候，这让远在他乡的周媛难免有些心酸。回想自己在娘家时，不但受到父亲的宠爱，在整个部落里，她的人缘也是极好的。男女老少，谁不称赞首领的千金周媛恤老爱幼，贤淑仁慈呢？可是，这离开故乡亲人才一年，咋就感觉像变成了外乡人了呢？想到此处，她不禁鼻子一酸，眼里已经泪珠儿盈盈了。
行不多时，一小队人马自大道上向西疾驰而来。定睛看时，不是别人，正是上次随周水来狄道的周阿和几个卫兵。周阿他们一见天野一行，老远便将速度减慢了下来。
“贵客到了！这一路可还好走？”周阿满脸堆笑问道。
“承蒙问候，还行吧。”天野不想多说什么，便客气地回道。
“我家首领差我带几个弟兄前来迎候，给各位做个向导。他们已经在会盟台前恭候各位了！”周阿道明来意，就在前边带路。
等到在山下迎接会盟贵宾的周乙下令乐工吹奏起迎宾曲的牛角长号时，周甲他们知道，期盼的这一刻总算是来了！
春末的阳光已经有了十足的劲道。当周乙领着天野他们顺阶上得卦台山时，山上的日头已经晒得周甲他们有点儿浑身不舒服了。
这次会盟是战乱的结束，也是和平的开始。
可是，任何和平的降临都是以牺牲无数人的生命为代价换得，因此，才显得格外珍贵。
这一刻的到来，戎周两族同样也是在经历了数代人的艰苦卓绝的斗争赢得的。
天野看着迎面而来的周甲和周族的那些长老，不由得放慢了脚步。那是谁呀?仇人，杀死自己父亲的仇人！
是仇人吗？又不是，他分明是自己的岳父，妻子的父亲！那也是他在这个世上的一位亲人呀！
要不是两族各自继承了先祖的仇怨，不停地相互杀戮，相互仇视，自己早就应当快步迎上前去，口称女婿，倒头跪拜在周甲面前的。
可是，这一刻的天野，却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
虽然在来的路上他已经想了无数遍见到周甲他们时的种种行礼方式，甚至直到这一刻，他都没有决定下来，自己应当怎样不应当怎样！
就在他犹豫不决，反复斟酌的时候，只听见身边的周媛一声“父亲”，随即就看到她一下子昏倒在了祭坛下面的石头甬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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