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路遇断臂触情殇,谈尽一世叹不悔

　　寅时三刻。漆黑的天幕如牢笼，笼盖了一片大好河山。潘牙山于黑夜渲染下更显狰狞，险隘的山路隐匿在黑暗中。再细看，蜿蜒山路上那盈盈闪闪的，是隐约的火光，以及战士铁甲上的点点亮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藏在飒飒的风吹树摇声中。

　　故梓熙和副统领梁向裕都在马上。这支一万两千人的兵马，在王将军的指示下，便是由谨瀚參军故梓熙作的主帅，又由故梓熙选出的大队长梁向裕作副将。一天以前，故梓熙在点将场上的那番说辞，又劳了王大将军在各位参谋和先锋队长面前气势昂扬的宣讲一番。这王尹怀确是有潜质，把这五路分兵说得头头是道，听得那些个参谋一愣一愣的，都在那儿不停地捋胡子。可当王将军豪情万丈地大手一挥道：“攻打江年西城门！”时，地上便刹那跪满了一片。纵眼这方丈大的军机帐内，昂然立着的便只三人——故梓熙半靠在壁上，环着手，一副看戏的样子瞅向王怀尹；黎督军刺耳地低声冷笑，正待说些煽风点火的话，忽然被王将军一喝打断了：“起来！都甭跪了，军令已下，如有违者，军法伺候！”说罢大步出帐，回自己帐中取兵刃去了。故梓熙一哂，紧接着道：“诸位也莫紧张，关于这江年藩，王将军说得明白，各位大人心里也该有些思量的。就在下看来，这法子别的不说，却是条条据理，并非天马行空。况且，便算真有什么责任，也绝不会让诸位担着就是了。”故梓熙缓缓道，明镜般的眼眸中盛满了真诚——至少别人看着是这样，又有谁知道她拼命把那满肚子的嘲讽的话憋回去都快内伤了呢？

　　连夜行军将近两个时辰，便连马上的故梓熙都稍有力不从心。马蹄声踢踏踢踏响，她转头凝着不远处层叠的山峰、狭窄的栈道，陷入了沉思。一路上，她都在思虑着这地形的事，若是凑巧遇上了本土山民，也必定想尽办法从他们口中多问出些什么。不知为何，她感到些许不安——关于那江年藩，也关于眼前这座险隘的潘牙山隘。她有种感觉，那嶙峋的山峰散发着欲据她于千里之外的敌意，仿佛拥有了某个人的意志，绝不容她直捣江年。

　　故梓熙微微抿唇，这里的地形极其复杂，若是在此处遭了敌人伏击，后果不堪设想。幽王谨慎，定会在通往江年大门的路上设下哨点，一为报信，二为后援争取时间。只是，陆自幽的大兵都屯在了玉景，便剩下那几万人，也都得分派不少人手运送粮草，守朗仓上闸，守玉景大门，能真正落实到潘牙山上的，顶多数百人。但恐怕走坦道的王将军那边，定不会少。

　　正出神，忽然身边传来一声：“故參军！”梓熙扭头，原来是副将梁向裕，只见他微微垂头，似正待命。故梓熙蹙眉向前望去，却见前方黑暗之中正是一个分岔路口，而自己正走着神，脚下的棕马便自顾自地要往一个方向走了。故梓熙收紧缰绳，朝梁向裕说了声：“停下休息会儿吧。”

　　“是。”梁统领应了声，随即扭头下令。只听见身后的队伍传来一阵压抑的呼吸喘气声，故梓熙并未理会，只凝望着前方的分岔口，开口问道：“梁统领，关于江年藩柳国公和他大女柳窈幺的事，你知道多少？”

　　梁向裕沉吟了片刻，答道：“属下也仅知些微末。世人皆道柳窈幺是狐妖再世，荒淫卑劣，觊觎亲父。而柳国公对她却也甚是疼宠……”说着，梁向裕发现故梓熙根本就没在听，便也停了下来，“故參军？”

　　故梓熙翻身下马，微一踉跄，竟不似习武之人。梁向裕眼中闪过一丝忧虑——这个故梓熙竟似毫无内力，那么江湖上那千无影的名头水分得有多大？偏生自己及一干弟又在他手下，还得舍命保他，受他调度，也不知最后能剩几个。

　　故梓熙自是注意到了，也没在意。要不是自己本便要去的江年，又放不下那十万将士的性命，才没闲工夫待在这受些闲气呢。从五年前的夏天起，那个无欲无求四海为家的流浪儿，也开始有了牵挂，有了悔恨，有了即便赔掉性命也要去做的事。

　　经过连夜行军的将士们都疲惫地坐在地上，有点小口小口地抿着水，有的相互靠着小憩。故梓熙这时也半阖着眼，有一下没一下地回答着梁统领那些充满试探意味的战术战略问题。却在这时，故梁二人身后的军队中，隐隐传来了一阵异样的吵杂声。

　　梁统领便欲翻身上马，又停住了，转头看了一眼故梓熙。故梓熙此刻确是累了，犹豫了顷刻，也上了马，两人一前一后便往队伍后边去了。

　　远远地，便瞧见两三个士兵围着什么拳打脚踢，并伴随着各种喊骂声。故梓熙蹙眉细看，只见被围在中央的老人衣衫褴褛，脏破得看不出原色；一头花白的头发也灰扑扑的，身子蜷缩成一团，只用一只胳膊死死护着头颈。老者被一人一脚一脚踢在背上头上，却硬是没一声求饶，四周只听见那个打人的冲他骂道：“死残废，竟敢对军爷们不敬！”“乖乖躲在家里，莫来恶心旁人，老废物。”四周传来一阵哄笑，人影散乱，除了个战兢的小兵外，无人阻拦。

　　故梓熙一怔，在意识到自己在做了什么之前，便打马冲过去。老人笨拙地举起仅存那一只手臂的样子深深刺痛她的双眼。一瞬间，她眼前模糊了，仿佛又看见悬崖上少年炽热凌乱的双眸，还有两人紧握的手；耳畔又传来无数次出现在她梦中的，肩膀筋腱撕裂发出的声响——悔恨如烈酒般灼烧着大脑，让她恨不得拔剑刺入自己的胸膛。

　　故梓熙纵马快速前冲，瞬间猛勒住一边缰绳，便让马狠狠把那打人的撞倒在地，一纵掠过老者停下来。身影一翻，故梓熙已落地，双手紧紧背在身后，厉眸缓缓扫过众人，竟让人不觉噤声后退一步。

　　梁向裕愣愣地盯着眼前那抹银白——故梓熙昨日行军前，便按制披上铠甲，火光映在银甲上，反射出喑哑的光芒。无疑，故梓熙是极俊的，如女子般纤细，梁向裕心想，却又不曾让人误认为女子，只因那人如一把出鞘的剑——融合了细长剑身般的优雅和剑刃般锐利的气势。殊不知，这便是故梓熙的聪明之处，坦坦荡荡，不加矫饰，竟更让人辨不清真身。

　　四周寂静异常，连梁向裕都忍不住一颤。

　　故梓熙这会儿一动不动，薄唇抿得极紧，似正强忍怒气；众人一惊，隐约意识到一点——那人若想杀，自己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

　　梁向裕知道此时该是自己来破了这僵局，却也极为难，脑子想得快冒烟了都不知该如何是好。故參军想必是气疯了，梁向裕心想，定没留意到那个小兵的身影看着眼熟，却早湮进人群里了。

　　故梓熙强迫自己深呼吸，才把手从剑柄上放下。四周温度霎时恢复了些，故梓熙弯腰扶起了老者肩膀，又为他探了脉搏。老头子动了动，伸出他那独臂拉住搭在肩上的手，颤悠悠借力让自己坐起了。

　　“传军医！”故梓熙回头唤道，又仔细打量了那脏兮兮地老头子，认真道：“老人家，可有哪里伤着了快告诉在下。适才真得万分对不住，是我的人太混账。您莫要怪罪，也莫生气，气坏了身体便不值了。”

　　只见那老头呼呼喘着，这才瞥了故梓熙一眼，也不吭声。军医赶来了，要替他把脉，谁知却让他一手挥开。老头跌跌撞撞地爬起，又用满是泥巴的独臂抹开挡脸的灰发，当真越抹越脏，越弄越乱，颤颤悠悠地捡起地上的大竹篓便要走了。故梓熙扶他站起，又扫了眼地上晕过去那士兵，冷声道：“除去军服兵刃，把他丢下。”故梓熙心中倒想把那混账东西派给老头子作仆役，不过也不知他肯否要，便算了。

　　离日出还有半个时辰，没有火把，四周便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故梓熙本来也忧虑老人身体，急忙提上火把便要跟上，但见他脚步虚浮，却着实不慢，晃悠晃悠着，便一下到了十几米开外。故梓熙心中暗叹——一个衣衫褴褛疯疯癫癫行动迅捷的独臂老翁，在这月黑风高的时辰险隘山路之上被小卒抓了一顿揍，当真怎想怎诡异。

　　“先生请暂且留步，末将有些事情想请教先生，先生可允？”

　　先生二字随风传入老人耳中，让他微微一颤，浑浊的眼眸中光芒流转。一回头，只见那银甲将领擎着火把，没上马，也没用轻功，跑路遥遥赶来。

　　老人轻叹，在那岔道前停下了，细细打量了双手撑在膝盖上气喘吁吁的故梓熙。

　　良久，竟是又一声深叹。

　　故梓熙直起身，好奇问道：“先生这是为何而叹？”

　　老翁背对故梓熙缓缓道：“叹有三，一世一人。一世一人。一世一人。”

　　故梓熙轻笑不语。

　　“此其三者，足让天下人嗟叹，区区老朽如何例外？世上岔路万千，却总有人执着于坎坷险径；世上美景无数，却总有人偏要往荆棘滩涂；世上美丽本纷繁，又何苦了烟火一瞬灿烂燃尽一生？”

　　这老头直至此时终是在故梓熙面前显了本性，果是不俗，但也不在意料之外。故梓熙面上看去也是安然，可那一席话如玉石落地，怎不令人心惊？

　　故梓熙眼眸沉静，一身伪装缓缓褪去，二人终是赤诚相对。

　　故梓熙笑道：“一世忠一人，安知其不得天下归心？一世爱一人，安知不是幸有情可寄？一世终一人，安知不曾已心满意足？世人皆道我痴，道我傻，怜我艰辛，叹我悲苦，又怎知其实不悔？老先生，你说，可是这样？”

　　老头子怔住，诧异看向故梓熙，继而开怀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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