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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逐鹿 (四 下)


  送走了窦红线。王二毛笑得直打跌。“这傻妞子。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呢。如果明天老窦发现咱们是受她指使救走了王大哥。那才真叫好看。”

  “唉。”程名振不住的长吁短叹。被窦红线这么一搅和。他现在倒不觉得太紧张了。但是心里面却沒來由变得沉甸甸的。仿佛被压上了一块大石头。的确。窦红线很单纯。单纯到了外人看起來已经有点儿傻的地步。自己和王二毛稍稍使了点伎俩。她就主动往坑里跳。可自己这聪明人又比傻瓜强多少呢。当年进了巨鹿泽。是为了活着。后來跟张金称翻脸。还是为了活着。如今跟窦建德又势同水火了。依旧是为了活着。这么多年來。敢情自己毫无寸进。始终为了活着而苦苦挣扎。

  活着。挣扎。挣扎。活着。为了活着而不停地出卖。算计。然后不停地提防别人的出卖与算计。这种日子到底有什么意思。还不如窦红线。至少她每做一件事。都有一个简简单单的理由。都对得起她自己的良知。过后良心不会受到煎熬。

  “怎么了。舍不得那小妮子了。当年老窦可是眼巴巴地给你送上门來你都沒有要。”王二毛很快就发觉了程名振情绪不高。善意地开了个玩笑。

  “哪有的事儿。”程名振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很是疲惫。。“你就沒个正经时候。我只是有点累了而已。”

  “累了。”王二毛的眼睛看过來。目光十分令人玩味。

  “累了。也倦了。”程名振既然瞒不过。索性坦率的承认。“当日老窦说他要铲平天下不公。我还以为自己看到了些希望。如今。呵呵……”

  他不住摇头。已经不再年青的脸上充满了苦涩。“我们不是贼。侍强凌弱。鱼肉百姓者才是贼。”“今天下多有不公。我欲带领大伙铲之。”“杀一男人如杀我父。辱一女子如辱我母。”这些话。他已经记不清窦建德什么时候说过的了。但每个字却清清楚楚地刻在了心里。现在稍稍闭上眼睛。就会在耳边哄响。

  不是上了窦建德的当。而是在听见这些话时。自己好像真的看到了解决的希望。有钱人要活着。沒钱人也要活着。像杨白眼那样带领有钱人杀穷人不是个办法。像张金称那样带领穷人把有钱人杀光也不是办法。沒有人天生喜欢作恶。他们只是找不到出路。找不到解决矛盾的办法而已。曾经很长时间。程名振以为。或者是故意让自己相信。窦建德做得到。但是如今。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地。更多更快章节请到。一样地绝望。一样地迷茫……

  “漂亮话不能当饭吃。无论心里想什么。咱们首先得活着。”王二毛陪着程名振叹了口气。然后说道。

  “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有意思么。”程名振继续苦笑。仿佛要把心里的所有郁结都给笑出來。“咱们以后可有点儿惨了。古有三姓家奴。咱们反了老窦后。也快够三姓了。”

  事到临头。王二毛心里反而沒程名振那么多羁绊。把眼睛一竖。冷笑着道:“当然不是为了活着而活着。而是沒人能随随便便让咱们去死。三姓家奴又怎么着了。老窦也是一个鼻子两眼睛。凭什么他想割咱们的脑袋。咱们就乖乖地把脖子伸过去。沒这个道理吧。同生天地间。谁比谁贱多少。”

  “也对。同生天地间。谁比谁贱多少。”程明哲摇了摇头。笑着重复。同生天地间。谁比谁贱多少。既然不比别人贱。凭什么一定要被牺牲。被践踏。凭什么为了别人的利益舍弃自己。这些话他平时也曾想过。关键时刻却被窦红线的清澈目光而乱了心神。猛然被王二毛一提醒。两耳边登时“轰。”地响了一声。迷茫的目光渐渐明澈。嘴角上也渐渐浮现了平素的坚定。

  “吃点东西吧。下一顿不知道要等什么时候呢。”看到好朋友又恢复了正常。王二毛笑着提议。

  “嗯。再最后叨扰老窦一顿。”程名振笑着点头。起身走到跨院门口。招呼站在门口伺候的男女仆人去厨房弄吃食。

  那些男女仆人们哪里知道程名振已经是窦建德内定的阶下囚。有机会替挽救了窦家军的大英雄服务。心里觉得非常荣幸。很快有可口的饭菜酒水送到。程名振和王二毛兄弟两个推杯换盏。喝了个不亦乐乎。

  转眼來到三更天。外边的夜色漆黑如墨。程名振推开窗子向外看。只见整个清河县被笼罩在一片静谧当中。百姓家的灯火闪烁跳跃。隐隐排成数排。仿佛天空中整齐的繁星。这个郡城正在战乱的伤痛中慢慢恢复元气。远处的市署衙门附近。已经隐隐重现昔日繁华。可今夜过后。不知道多少人又要妻离子散。他们会恨自己么。就像自己当年恨林县令和张金称一样。自己跟窦建德两个翻脸。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可偏偏被践踏和被损坏的。到头來还是他们。如果自己当年沒有拿起刀。恐怕命运也跟他们一样吧。所有一切都被别人掌握。不知道灾难合适降临。也不知道因为何而死。

  正呆呆的想着。远处的夜空中突然有亮光一闪。更多更快章节请到。随即。又是一团更大的亮光。“得手了。”王二毛腾地一下跳起來。推开正在收拾桌案上残羹冷炙的婢女。伸手拔出横刀。可怜的女人们不知道外边出了什么事。手中杯盘碗筷噼里啪啦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沒等她们哭出声音來。更明亮的一团火焰掠过夜空。撞到了跨院内一棵矮树下。

  “咚。”声音不大。但是整个驿站都跟着晃了一晃。火焰跳动了一下后迅速腾起。顺着浇过油的箭杆爬上树梢。树梢上。几片干枯的枝叶跟着燃烧了起來。刹那间浓烟滚滚。红星飞溅。

  “怎么回事。”有人在黑暗中喊道。更多的人影从厢房窜了出來。是各路豪杰的贴身侍卫。他们都是一等一的好身手。反应速度和临战经验都非常人能及。

  又是几枝火箭飞入。乱纷纷落进周围各个临时被征做驿馆的院子。或者落在空地上。孤独地燃烧。或者射中的门窗树木等易燃物品。引发更大的混乱。所有居住在驿馆中的人都被惊了起來。抢出门外。乱哄哄地挤做一团。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沒地方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好尽量把自己的贴身侍卫集结到一起。随时准备拼命。

  很快。外边的叫嚷声就给出了大伙确切答案。“奉窦王爷命。诛杀叛贼。”蒋百龄一手挥刀。一手提着火把。带领着二十几名壮汉冲了进來。沿途遇到挡路者。不问青红皂白。全是一刀劈翻。

  “奉窦王爷命。诛杀叛贼。”院子外的黑夜里。不知道多少人在大喊大叫。不知道多少人稀里糊涂脑袋落地。驿馆中的豪杰们立刻明白过味道來了。这哪里是诛杀叛贼。分明是借机把大伙一网打尽。

  “窦建德坏了心肠。准备黑吃黑。大伙快走啊。纠集卫队杀出去。”仿佛跟大伙想到了一块儿去了。有人扯着嗓子高声叫嚷。随即。王二毛、程名振两人高举横刀。带头撞向了正在胡乱杀人的“老沐”。他们哥两个武艺高强。“老沐”很快不敌。带着十几名恶汉仓皇败退。院子外。却有更多的火箭射了进來。将整个驿馆照得通亮。

  大伙的心也被照得通亮。不用再犹豫了。沒看见连为了窦家军立下汗马功劳的程名振都奋起抵抗了么。听说王伏宝也落进了大狱里。既然窦建德翻脸不认人。休怪我等无情。紧跟在程名振等人身后。时德睿、王薄、杨公卿带领贴身侍卫杀了出來。只要有人敢拦路。不管他是不是窦建德派來的。当头就是一刀。

  埋伏在驿馆附近的窦家军精锐也乱成了一锅粥。第一时间更新事发突然。他们根本弄不清“老沐”口中的命令是真是假。但既然被监视的对象都冲出來了。大伙至少需要把他们给堵回去。在低级军官晕头转脑的命令下。惊慌失措的士卒们挥舞着兵器。跑向驿馆前的街道。沒等他们说出自己的目的。双方兵器已经碰到了一起。

  有人中刀倒地。有人厉声惨叫。有人愤怒地喝骂。只要见了血。局势就再不受任何人控制。霎那间。贺客带着亲卫和监视者打在了一起。刀來剑往。血肉横飞。霎那间。混乱由驿馆附近蔓延到了全城。市署衙门、车马行、夫子庙、清河府衙。校场。几乎城中所有重要建筑附近都腾起了火头。一队队窦家军不停从驻地冲上街道。试图控制局势。一队队披甲侍卫发了疯般冲出校场。与窦家军战在了一起。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沒人敢相信对方的话。刀子亮出來后。能活下來才是唯一的道理。混乱中。程名振看到时德睿冲过自己身边。冲散了拦路的窦家军士卒。径直冲向了西侧城门。知世郎王薄骂骂咧咧。浑身上下被血浆溅透。跟在时德睿杀出的缺口后。朝城门方向冲去。

  再大的混乱也不会持续得太久。如果在秩序恢复前杀出清河城。第一时间更新所有人都是窦建德砧板上的鱼肉。论起江湖火并的经验。驿馆内随便一个豪杰都比程名振多得多。所以无论今夜的事情是否出于误会。大伙都认定了同一个道理。那就是。先杀出城去。脱离了老窦的掌控再说。如果杀错了人。过后当面再向老窦道歉就是。如果稀里糊涂死在乱军当中。可就什么机会都沒了。

  一队窦家军士卒斜向冲來。试图封堵众人的去路。王薄第一个迎了上去。挥刀挡住带队的将领。时德睿扑向左翼。杨公卿扑向右翼。其他河北群雄一拥而上。从沒有一次像今天般配合得如此默契。如此干脆利落。毫不藏私。虽然每人身边只有几十名侍卫。战斗力却远远超过对方一大截。拦路的队伍瞬间被砍了个四分五裂。几个低级军官首先倒地。其他人吓得大喊一声。抱头鼠窜而去。

  “想活命的跟上我。”忽明忽暗的灯光下。知世郎王薄手持钢刀。俨然若一个铁甲杀神。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他清楚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抓到上位的机会。只要救大伙逃离生天。今后。河北大地上就沒人再敢说自己是外來客。知世郎的旗帜。就可以与夏王的旗帜比肩而立。分庭抗礼。

  混乱中。人们无暇分辨是非。第一时间更新有人肯出头。大伙情愿盲从。几名其他贺客带着侍卫加入王薄等人的队伍。接着。又是一大批。很快。这支队伍就膨胀到了数百人。沿途一路收拢起从校场和其他位置冲过來保护主将的各家侍卫。浩浩荡荡奔扑向了东门。

  一片混乱当中。蒋百龄和程名振所带领的这两支互相追逐的队伍。反而成了最不起眼的。转过一条街道。他们与事先约好了在此碰头的伍天锡等人汇合到了一处。又转过了一条街道。阴影里再次冲出二十几个人。个个都穿着窦家军的低级军官服色。脸上都个个带着毅然的表情。

  “教头请跟我來。”其中一个身穿四品将军衣服的人哑着嗓子招呼。不敢与程名振的目光相接。低着头冲向了队伍最前方。

  程名振听着这个声音非常熟悉。仔细看了看。低声问道:“张瑾。是你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是王大哥的心腹爱将。”蒋百龄代替张瑾回应。“今晚参与的大多数人都是。有几个不是的。也受过王大哥的恩惠。不说这些。赶紧走。免得窦建德狗急跳墙。”

  程名振“嗯”了一声。加快脚步。他理解张瑾此时的心情。当日离开洺州营另谋高就。张瑾肯定以为自己跟着窦建德能建立一番盖世功业。结果盖世功业还沒等建立起來。却看到了窦建德秉性中极其阴暗的那一面。那种感觉已经不仅仅是失望。而是还包含着一种被愚弄。被欺骗的痛楚。一如自己当日在馆陶县。看到了林县令、董主簿等人真实嘴脸的情景。

  一队前來平乱的窦家军士卒挡住去路。被蒋百龄以“老沐“的身份给糊弄了过去。又跑了几十步。另外一伙士卒在某名小校的带领下。沿着街道颁发窦建德的最新指示。命令所有人各自返回驻地。不准参与救火。一刻钟之后。敢留在街道上的皆以通敌罪论处。闻听此言。蒋百龄二话不说冲上去。兜头一刀将小校劈翻。夺了令箭在手。“有人假传命令。阻止大军平乱。”王二毛扯着嗓子宣布死者的罪证。伍天锡带人围拢上去。把传令兵们一一杀死。

  “曹大将军有令。敢阻拦救火者。杀无赦。”蒋百龄高高地举起带着血的令箭。传达出一个跟刚才完全相反的命令。周围几处民宅中本來有士卒已经缩了回去。听闻命令。又稀里糊涂的冲了出來。

  救火是常理。阻止救火则居心叵测。出于对家园的爱护。人们本能地选择相信蒋百龄的谎言而不是其他人重复的事实。“曹大将军有令。敢阻拦救火者。杀无赦。”见到有机可乘。王二毛组织了一大批人。边向前跑。边齐声将假命令传播开。混乱中。无人能分辨真伪。完全凭着直觉去选择。救火者和阻止救火者很快起了冲突。喊杀声越來越激烈。

  这样一夜。不知道要死多少人。程名振心里暗想。却无法改变现实。他无法让自己软弱。也无法让自己心存怜悯。乱世中。沒有良心的人才能活得更自在。在良知和生命之间。大多数人都只能选择后者。

  须臾來到夫子庙前。蒋百龄带领大伙冲向了一处宅院。负责看守宅院的校尉是个跟随窦建德争战多年的老兵。为人素來机警。看到蒋百龄愣头愣脑地冲向大门。立刻举起刀來。大声喝问道:“老沐。你不在驿馆那边。到这里干什么來了。”

  “奉曹大将军命令。前來协助你看管人犯。”蒋百龄一边回应着。一边继续向前靠近。那名校尉哪里肯信。把刀向前虚劈了一记。大声命令道:“站住。把曹大将军的令箭扔过來。不要再往前了。再往前我就下令放箭了。”

  “别。别。令箭在这里。”蒋百龄举起刚刚抢來的令箭。大声解释。还想继续上前浑水摸鱼。却不料头顶数声弓弦响。一排羽箭整齐地插到了身前。

  他吓得一哆嗦。赶紧停住脚步。拿着令箭刚要往前扔。身后猛然响起了伍天锡的声音。“拿错了。是这根。窦王爷亲自颁发的描金令箭。持此令者。如王爷亲临。”

  话音落下。伍天锡举着一根淡金色的令箭闪出队伍。沒事儿一样踏过雕翎羽箭射出的警戒线。大步向前走去。

  “站住。我怎么沒见过你。”看守王伏宝的小校认出了窦建德令箭。却不认得伍天锡。一时间进退两难。

  “老子混绿林道时。你还吃奶呢。”伍天锡气哼哼地骂道。将令箭直接伸到了对方鼻子底下。那名校尉被伍天锡的嚣张气焰逼得不断后退。身体转眼间就顶住了背后的大门。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令箭的确是真的。如果抗命不尊。继续为难“老沐”等人。自己过后少不得要人头落地。可若是让奸细趁劫走王伏宝。自己恐怕一样活不成。

  “怎么着。看清楚沒有。看清楚还不命人开门。”伍天锡沉声质问。鼻子已经顶到了对方鼻子尖儿上。

  一股冷森森的杀气瞬间传遍了那名校尉全身。情急之下。他突然想到了一些事情。又后退半步。倒退着推开院子门。然后向院墙上喊道。“把弓箭都收起來吧。是自己人。协助咱们看管要犯來的。”

  埋伏在院墙上的弓箭手们本來也不想跟曹大将军的人马冲突。听到命令。纷纷从暗处探出身來。伍天锡见对方服软。想了想。又大声命令道:“贼人來势汹汹。此地恐怕不宜久留。把人犯交给我。我亲自将他押到王爷府上的地牢中去。”

  “这…….”校尉脸上明显露出了怀疑之色。但说來也怪。沒等伍天锡拔刀杀人。他已经大声改口。“沒问題。就按您说的办。您拿的可是王爷的金令啊。”

  说罢。趁着把伍天锡弄得**的当口接连后退数步。脱离对方的攻击范围。然后大声喊道:“把人犯提出來。把手铐脚镣去了。让他跟着老沐走。是王爷的金令。出了事情与我等无关。”

  这回。不光是伍天锡。连同跟在伍天锡身后的蒋百龄等人也傻了。对方分明看出了破绽。却心甘情愿把王伏宝交了出來。他到底是在弄什么花样。还是被伍天锡身上的杀气给吓傻了。

  就在此时。那名校尉偷偷向伍天锡使了个眼色。“我沒见过你。但你既然能拿到王爷的金令。想必不是一般人物。王将军可交给你了。兄弟们都亲眼看着呢。”

  电光石火之间。伍天锡、程名振等人心中雪亮。咬着牙向对方点了点头。从狱卒手中扶过了两眼发木的王伏宝。转身向外走去。

  “我刚才听见。大队兵马都奔西门去了。”在擦肩而过的瞬间。那名校尉以极低的声音说道。然后身子忽然向下一蹲。惨叫着喊道:“啊。你。你假传军令。來人……..”

  说罢。转手一刀。砍在了自己左胳膊上。

  人影交错。远处人谁也看不清他是自伤还是被别人砍伤。沒等狱卒们做出正确反应。伍天锡等人已经护着王伏宝。大步向外杀出。弓箭手们连忙弯弓搭箭。试图阻止劫狱者杀出重围。却哪里还來得极。射倒了两三名同谋者之后。眼睁睁地看着王伏宝被人拖进了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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