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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黄雀 (四 下)


  第二章黄雀(四下)

  这番话之中很多都是书上有过记载的陈词滥调。但从宋正本嘴里说出來。却变得如此生动真实。联想到过去高士达、张金称等人迅速败亡的事实。窦建德心里翻起一阵阵惊涛骇浪。而程名振则想起了自己这些年在战斗中的得失。心里一时也是风起云涌。

  战斗转入长时间的僵持。打的就是根基。也就是各自的家底和人心。如果早听闻宋正本这番教诲。他根本就不会与桑显和硬撼。放弃清河、平恩两县。收缩兵力据险而守。只要坚持得时间稍长一点儿。桑显和的补给定然出现困难。

  如此。洺州的军的实力将得到极大的保全。再也不会受到瓦岗军王德仁部的要挟。

  一时间。窦建德和程名振两个都停止了说话。各自对着茶水。愣愣地出神。宋正本见状。也将下面的话头停住。端起茶盏來慢慢品味。

  茶是地道的好茶。只是烧茶的人属于门外汉。放了过多的香料。却让茶叶的本味迷失在佐料当中。眼前这两个人何尝不是如此。都堪称良材美玉。却又都在不断变幻的世事中迷失了自身。如果可以令他们焕发出应有的光泽的话。宋正本不惜作一块磨玉的青石。

  过來好长之间。窦建德才像做梦般回过神來。长长地嘘了口气。以稍有的庄重口吻说道:“多谢先生指教。窦某感激不尽。如蒙先生不弃。军中长史一职。将专为先生而设。”

  “已经说了这么多了。宋某还在乎多说一些么。主公。连日來怠慢之处。宋某这厢一并赔罪了。”宋正本战起身。恭恭敬敬地向窦建德施了一礼。

  “这话从何说來。这话从何说來。”窦建德立即从胡凳上跳起。双手扶住宋正本。“只要先生言之有物。就是再给我些脸色看。窦某也不在乎。请坐。请坐。先生还有什么高见。今日请一并教诲窦某知晓。”

  “那可能就要浪费些功夫了。”宋正本面露出微笑。“我有一策。可替主公经营半个河北。不知道主公有兴趣听否。”

  “有。有。肯定有。今天咱们三个不干别的事情了。就听你的谋划。”窦建德连声答应。表情是那样的迫不及待。“先生上座。我命人准备些酒菜。咱们晚饭就在这吃。边吃边聊。”

  “还是上顿的剩饭么。”宋正本笑着打趣。

  “你们两个吃新的。我拿上顿的对付一口…….”窦建德沒听出宋正本话里的玩笑意味。信口回应。说到一半。才感觉自己有些过于随便了。自我解嘲地笑了笑。大声补充。更多更快章节请到。“咱们三个今天谁都不吃剩饭了。拿剩饭去喂马吧。奶奶的。今天的事情可喜可贺。老子也借机奢侈他一回。”

  程名振不知道这几句的背景。瞪着眼睛发愣。窦建德回过头來。讪笑着又向他解释。“这不是因为豆子岗地方穷。我得带头节俭么。要不然。我天天大鱼大肉。却让弟兄们吃糠咽菜。那岂不是会被大伙背后戳脊梁骨。”

  “主公懂得与士卒同甘共苦。正是我辈之福。”宋正本由衷地称赞了窦建德一句。自从深陷“匪巢”以來。他曾于多个角度观察窦建德。非常惊愕的是。即便做了事实上的河北绿林总瓢把子。窦建德身上依旧保持着质朴本色。对于被他携裹入伙的读书人。如凌敬和孔德绍等。窦建德给的待遇优厚有加。但他自己和妻子儿女。却厉行节俭。绝对可以用“食不重荤”四个字來形容。

  程名振得知真相。对窦建德愈发感到佩服。想了想。笑着建议:“主公也别太苛待自己了。否则让我们这些做属下的也食不下咽。我手里余粮和干肉都有些。这就命等在帐外的弟兄们回去拿。晚上就可以送到中军入库。”

  “你还有弟兄等在外边。”窦建德楞了楞。霍然想起自己接上程名振时。曾经看到几个來自洺州营的陌生面孔。更多更快章节请到。“坏了。坏了。咱们这里边聊得高兴。可是让他们在外边久等了。來人。赶紧准备一桌酒菜。让洺州营的弟兄们添添肚子。”

  “不必。他们只是跟我來拜谢主公。顺便请缨攻城而已。既然主公已经有了破敌之策。就让他们先回去待命吧。”程名振摆摆手。笑着替弟兄们拒绝了窦建德的好意。窦家军的日子过得实在是紧巴巴。他沒必要再给人添麻烦。否则初來乍到就被人看见开小灶。很容易引起同僚的排斥。

  见程名振执意如此。窦建德也不多客气。“那也行。我这边其实也沒什么拿得出手的吃食。未必如你那边伙食好。粮食你就不必给我送了。营里的存粮够我支持两个月。干肉、干菜什么的。你多少匀给我点儿。打起仗來难免有彩号。给大伙熬汤补补。恢复得也会快些。”

  程名振拱手领命。转身出帐吩咐人去执行。将王二毛等人送走后。他又赶紧转了回來。洗耳恭听宋正本的教导。窦建德“赐”下的酒宴果真如他事先说的一样简单。不过是两荤两素。外加一坛子浊酒而已。饶是如此。依旧让三人吃得大快耳颐。

  “如果能尽早结束北面的战事就好了。我现在一占据了两个半郡。学着程兄弟的样子屯田。日子很快就会宽裕起來。豆子岗中许多已经抡不动刀枪的老兵。当年都是种地的一把好手。原來是沒地可种。现在是有的是荒地了。却沒时间去种。唉。”一边吃。窦建德一边畅想未來。

  “时间很快就会有的。只要主公谋划的仔细些。”宋正本喝了口酒。慢慢说出自己对窦家军短时间内的发展规划。“主公现在所据之地。东临大海。西靠太行。这两侧短时间内都不会有什么威胁。太行山那边。曲突通和尧君素两都忙着防备李渊南下。也无暇东顾。正北边河间郡的郡守王琮年事已高。自保都困难。当然更不会找主公的麻烦。至于博陵六郡。就像属下刚才所言。咱们雪中送炭过去。日后彼此之间非常容易相处。属下以为。于今之计。窦家军并不急于把地盘扩得太大。而是首先应该把河北南部这几个郡真正联结在一起。重新沟通驰道。整肃地方。让商旅能夜宿于野。百姓能闻犬声不惊…….”

  他的想法很系统。首先。窦建德需要做几件有影响力的事情。证明自己真的与其他打家劫舍的绿林豪杰有所不同。这其中最好的机会就是发生于幽州与博陵六郡之间的战争。幽州大总管罗艺同室操戈。趁乱伐丧。是非常让人不齿之举。而窦建德只要给予李仲坚遗孀以少量物资上的支持。第一时间更新就可以博得义士的美誉。

  其次。宋正本建议窦建德暂时放缓地盘的扩张。以避免跟其他强大的地方势力发生接触。北边的河间郡夹在罗艺和李家两大势力之间。虽然其主人王琮无力自保。窦家军却沒有必要代替王琮去做那个饺子馅。留着河间做为缓冲地带。可以大幅减少与罗艺发生战争的机会。而在攻下清河郡后。窦家军应该立刻转头南下。将临近清河的武阳郡、临近平恩县的魏郡。还有大隋屯粮重地汲郡控制在手。这样。窦家军便拥有了一块东临大海。背靠太行的完整地盘。防御起來相对容易得多。战略纵深也比原來大得多。不会轻易再出现偶尔失败。立刻一蹶不振的境地。

  当拥有了一块相对完整的根据地后。接下來。如何经营发展便成为重中之重。除了已经被程名振和李仲坚二人验证有效的屯田策略外。宋正本又补充了整修运河、连接水道和重新打通大隋建国初期通往各地驰道的建议。这样。既能保证窦建德发出的政令能够尽快落实到治下各地。同时。又能保证军队和物资的快速移动。在沟通道路的同时。宋正本建议窦建德对盘踞在各地。至今未响应窦家军号令的山寨。村堡。庄子痛下杀手。铲平那些盘踞在乡间的各类势力。保证地方的治安和商旅的安全……

  此外。第一时间更新既然要重建秩序。就应该摒弃原來的那些绿林称呼。该设官位的设官位。该设武将勋的设武勋。由上到下。形成一套完整的治政体系。

  “大隋之败。其实并非完全由于征辽所致。而是多年积弊。在征辽未果后一并爆发。其中最严重的莫过于豪门权重。把持朝政。劫持察举。使得朝中官吏尽出于豪门大姓。朝廷所定之策皆有利于钟鼎之家。而无视于小民。换句话说。从朝廷到地方。都在劫贫济富。为政者却丝毫不知收敛。长此以往。使得贫者无法安生。而富贵者愈发骄奢。就像沙基金塔。表面上光鲜无比。上层却慢慢把自己的根基压塌了。”说起大隋的败亡。宋正本的话语里边依旧充满了惋惜的味道。

  “是这么个理儿。当年我还算个小吏呢。都被逼得沒法活下去了。普通百姓更是除了造反之外只剩下死路一条。”窦建德点点头。低声赞同。

  “古往今來。所有造反者都是不得已而为之。但造反之后该怎么办。却至关重要。古之举义者。行事多有不成。比如陈胜吴广。推翻暴秦。功当居首。最后却都落得身死名丧的下场。何也。宋某以为。非陈胜、吴广行事违背了天命。而是其造反之初。缺乏一个长远打算。更多更快章节请到。”宋正本笑了笑。慢慢将话头向自己想表达的意思上引。

  “主公所行。乃汤、武鼎革之事。所谋必须长远。使得耕者有其田。劳者有其食。此乃第一要务。第二。便是改变人才选拔制度。使得无论寒门庶族。还是亲信贵胄。皆有人位列朝堂。无论富贵贫贱。其言皆可入上位者之耳。第三。革除大隋积弊。轻赋税。少徭役。体恤民力。第四……”

  “有些事可以现在就着手做起來。有些事情可以先做一部分。待将來时机成熟再慢慢完善。但整体的目标和施政原则不能变。徐徐图之。以恒持之。古人虽然说过治大国若烹小鲜。可如果朝令夕改的话。就如同烹鱼之时不停翻锅。沒等鱼做熟了。骨头架子已经被折腾散了。属下这些天通过亲眼观察。有一些初步的想法。若有缺失之处。还请主公和程将军指教。”

  对于一些策略的具体实施步骤。宋正本也有相对成熟的方案。一部分是借鉴于大隋开国之初沒有坚持到底的善政。另外一部分是他多年治理地方经验的自我总结。窦建德现在最急需的就是经济之道。不禁听得如醉如痴。程名振的治政经验比窦建德略多些。却从沒成体系的总结过。因此在旁边也受益匪浅。宾主三人一一言。我一语。不懂就问。有问必答。谈谈说说。酒喝了一坛又一坛。一直喝到后半夜方才尽兴而散。

  程名振酒量本來还算可以。但一天之中接触的新东西太多。想得太多。头不仅也有些晕了。“如果窦天王真的能将宋先生所言之策都逐步落实下去。未尝不能成就王霸之业。嘿嘿。汤武鼎革。汤武鼎革。届时程某也少不了云台拜将。嘿嘿……”

  步履蹒跚出了中军。接过亲兵递过來的缰绳正欲上马。心头警兆忽起。猛然回头。月光下恰恰扫见了几道晃动的黑影。

  “谁在那。”程本能地握住腰间横刀。低声断喝。窦建德的队伍扩张过快。其中难免鱼龙混杂。若是某个人对窦建德图谋不轨的话。今天刚刚看到的希望可是又要化为泡影了。

  “我。当然是我了。程将军么。你今天跟老窦喝得真够痛快的。”來人躲避不及。只好笑呵呵地走了出來。“我刚才想过來看看老窦。见你们喝得正高兴。就沒进去。呵呵。老窦今天肯定得趴下。他可是有段时间沒这么喝酒了。”

  借助头顶上的皓月。程名振认出了此人乃窦建德的左右臂膀之一。天公将军曹旦。赶紧收起戒备。陪了个笑脸说道:“其实也沒怎么多喝。主要是窦天王问起一些今后的方略。宋先生说得非常精辟。所以散得就有些晚了。更多更快章节请到。怎么样。曹将军现在还沒睡。”

  “姓宋的。那酸丁除了损人外。嘴里还能放出什么好屁。。”曹旦皱了皱眉头。丝毫不掩饰自己对宋正本的厌恶。“读书人沒几个有好心眼的。嘴里说的是一套。做起來肯定又是另外一套。他想偷驴。就忽悠着你上前拔橛子。万一出了事情。就将责任一推二五六。老窦也是。总想着拿这帮家伙充门面。说什么更容易安顿地方。却不仔细琢磨琢磨。那些家伙怎可能跟咱一条心。”

  程名振无法苟同对方的意见。只好微笑不语。“我可不是说你。程兄弟你虽然也读过书。但属于沒把良心读黑的那个。”曹旦是个自來熟。笑呵呵地靠了上來。“怎么着。程将军喝尽兴了么。如果沒尽兴。可以到我帐里再整点儿。我那倒有几坛子好酒。一直沒舍得开封。你若肯來。我打开了招待你。”

  “多谢。”程名振笑着拱手。“还是改日吧。明天还要攻城呢。你我若是喝个烂醉。恐怕会让窦天王难做。”

  “那倒也是。”曹旦晃晃脑袋。表示理解。“我留着。你随时都可以到我帐里痛饮。你程兄弟的本事。我老曹是佩服的。值得一交。”

  “久闻将军大名。今日能得追随左右。实在是程某之幸。第一时间更新”程名振点点头。嘴上的话愈发文质彬彬。

  斯文与礼貌对他來说。相当于另外一层铠甲。只可惜曹旦根本感觉不到这层“铠甲”中所包藏的拒绝意味。笑了笑。继续出言拉拢:“我跟伏宝也是近亲。你既然已经跟他拜了把子。今后就是我曹旦的好兄弟。将來如果哪个不开眼的家伙惹了你。尽管前來找我。管教他吃不了兜着走。对了。姓宋的刚才跟老窦说明天谁打主攻了么。本來我跟老窦已经商量好的事情。这酸丁非要从中插一脚。”

  “宋先生说的全是今后的规划。沒有涉及明天的战事。”程名振心里越发不痛快。连带刚才跟窦建德交谈时带來的兴奋感都慢慢变冷。“他说他是文官。不会轻易言及武事。我的明天的任务倒是定了下來。因为我初來乍到。窦天王意思是让我先带人给大伙先打打下手。运个粮草。抬个伤员什么的……”

  几句话。他替自己和宋正本撇得清清楚楚。曹旦闻此。心里稍微安稳了些。很不见外地说道:“嗯。你刚來。对咱们窦家军的情况肯定是两眼一抹黑。先在旁边观战也好。虽然你程兄弟在河北也是个响当当的角色。但毕竟沒攻过城。不知道其中关窍。嗯嗯。明天如果能抓到杨善会。我肯定把最后一刀留给你。让你替张大当家完成了心愿。如何。”

  说罢。得意洋洋地看着程名振。静待对方答谢自己的人情。

  “我跟杨善会其实并沒有什么私仇。他是官。我是绿林。相互之间厮杀都是不得已而为之。”程名振后退半步。尽量跟曹旦保持一点儿距离。“窦天王刚才开导过我。说成大事者不能老把个人恩怨放在心上。杨善会在清河郡很得民心…….”

  “奶奶的。他的民心还不是靠咱们弟兄的脑袋瓜子堆出來的。”曹旦不管不顾地大骂。“他是好官。尽职尽责地杀光了境内的绿林豪杰。咱们就活该倒霉了。打输了要被他杀。打赢了还是拿他当爷爷供起來。奶奶的。不行。我得跟老窦说说去。”

  程名振吓了一跳。赶紧伸手扯住曹旦的衣袖。“这么晚了。还是别打搅窦天王休息了吧。再说。咱们私底下议论的事情。怎好拿去惊动他老人家。”

  曹旦涅斜这眼回头。满脸都是不在乎。“这些话。总得有人说吧。你们读书人还讲究个直言敢谏呢。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说是跟你打听出來的。”

  程名振大窘。红着脸把手缩了回來。“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急得声音依旧有些变了调。却不知道该怎样跟曹旦解释明白。人家是窦建德的大舅哥。可能什么话都可以直來直去。而自己毕竟是个新來的外人。牵扯得越深麻烦越大。

  正惶急间。曹旦突然又笑了起來。“算了。你说不去就不去吧。老窦那人。年龄越大心肠越软。过几天。说不定就给弟兄们每人发一本佛经了。走吧。咱们两个找地方喝几盏去。别在这大月亮地上干站着。”

  这已经是他今夜的第二度提议。令程名振非常难以拒绝。有心不答应。却怕恼了曹旦这厮。日后被他寻小鞋穿。如果答应了。又实在难以预料跟对方混熟后。还会生出什么是非來。

  就在此时。远处又慢慢走过來两个高大的黑影。一左一右护住程名振。闷声闷气地禀告。“程将军。夫人派我们來接你。问你今晚还回不回营安歇。”

  “曹将军。您看。我这…….”程名振赶紧抓住这把救命稻草。愁眉苦脸地向曹旦请示。

  “谁家婆娘这么大胆。竟然管起男人的事來。”曹旦眼睛一竖。大声替程名振抱打不平。猛然想到一件事。又忍不住摇头苦笑。“谁要你娶了杜疤瘌了女儿。自作自受了吧。呵呵。小两口的家务事。老曹可管不得。你自己解决吧。咱们改天再聊。”

  “那我就不多打扰您了。”程名振如蒙大赦。赶紧顺坡下驴。跟着雄阔海和伍天锡二人走出老远。才慢下脚步。低声问道:“你们两个怎么來了。营中有事情发生么。”

  “沒有。只是大伙不放心你。所以派我们两个过來看看。”伍天锡拍拍腰间横刀。非常自信地回应。刚才如果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他和雄阔海二人凭着勇力也能杀进去。舍了命也要救程名振出來。

  “窦天王不会摆鸿门宴。”程名振长长地松了口气。背上浮起了一层层凉意。“总体上说。他还过得去。唉。”

  接下來的话。他不知道该怎么说。窦家军里。总是有无数惊喜在等着他。同时也有无数的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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