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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朝露 (二 中)


  第三章朝露(二中)

  “利息。什么利息。”程名振被问得一愣。旋即意识到老汉把自己刚才施舍给他们的粮食看做了放高利贷。笑了笑。和颜悦色地补充。“算了。给你们的。不要利息。”

  “好。好汉爷……”那老者闻听粮食皆为白送。眼中非但沒有占了便宜的欣喜。反而愈发惶恐。其余正在等着分米下锅的百姓们见老者不发话。也不敢动。眼巴巴地望着程名振。目光充满了迷惑。

  “怎么了。”程名振有点儿不耐烦。皱着眉头反问。“有话你尽管说。别婆婆妈妈的。”

  “好汉爷能。能留个名号么。”老者狠狠地咽了口唾沫。横下心來问道。“如果好汉爷留下名号。我等日后逢年过节定然焚香祷告。为好汉爷祈福。”

  “算了。算了。你们这点人。能有什么收成。”程名振心里既厌烦老者的啰嗦。又感动对方的忠厚。一千來斤粮食。听上去不少。分到这些流民手里。每人还不到一斤。就算熬了粥一天一两吃。顶多也就是坚持十天而已。实在为杯水车薪。但就是这滴水之恩。对方却依旧不想白拿。总试图回报些什么。以证明其尚未彻底沦为乞丐。

  “你别挡道就是报答了。闪开吧。爷们还急着赶路呢。”张瑾在一旁看得不耐烦。冲上前低声叱责。

  老者被他恶言恶语的模样吓了一跳。不敢再坚持。站起身。拍干净膝盖上的土。然后长揖及地。“老朽姓刘。是这帮人的族长。大恩无法言谢。好汉爷日后如果有用得着我们地方。尽管派人回來招呼一声。”

  “走吧。走吧。走吧。真啰嗦。”几名亲卫像驱苍蝇一样驱赶。

  老者被连推带搡赶致路旁。大队人马穿过死亡的城市。继续前行。直到离城二里多远了。偶尔有人回头。却发现老者依旧带领流民们站在路边上。望着大伙的背影频频作揖。

  “他倒是个难得的实在人。”段清心里憋了一肚子感慨。追到程名振身边。低声赞叹。

  “他一个黄土埋了半截脖颈的人。如果不实在。能让这么多人听他的么。”程名振长吸了口气。小声回应。

  刚才他一直想着此事。沿途处处都是白骨。唯独荒废的洺水县城内还有千把流民聚集。互相扶持着挣扎求生。这恐怕与老者的为人处事方式有着极大关系。就好比行军打仗。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带头者就是追随者的大旗。旗帜越干净。凝聚力也就越强。老者受了自己这个过路土匪的一点恩惠。还时刻想着报答。其余百姓为他做任何事。想必他亦会有所回报。跟在这样一个持身严正。知恩图报的人身后。那些流民们自己也感到放心。

  “倒也是。”段清想了想。很快便明白了程名振的话中之意。他也是馆陶县的衙役出身。心里明白一个为政者的品行如何。对下面的影响到底有多大。道德这东西。说起來虚无缥缈。事实上却有着股无声的威力。一个廉洁自持的官员。即便不做什么事情。其治下亦会是一片祥和。而一个道德败坏的家伙做了官。百姓们就倒了大霉。非但他本人要刮地三尺。就连其麾下那些小吏、衙役。也是上行下效。雁过拔毛。很快就会将地方糟蹋得不成样子。

  “忠厚老实又怎么样。这世道。好人沒好报。祸害活万年。千十号人不偷不抢。他们靠什么活下去啊。”张瑾不认为那些流民跟在老者身后能落得什么好结果。缺衣少食。又沒胆子向自己这样铤而走险。早晚都是饿死的货。

  提到如何在困境中生存。周围的气氛立刻活跃起來。几名近卫撇了撇嘴。七嘴八舌地反驳。“您放心。只要沒人做贱他们。他们肯定不会把自己给饿死。眼下可以吃榆树钱儿。苦麻子。车轱辘菜。过几天。山丁子、蘑菇、黄花也下來了。如果手脚麻利。还可以捡晚上去抓长腿白子、大眼贼、野兔子什么的。补充点肉食。第一时间更新只要能熬到秋天。地里的庄稼便能收上一茬。不但够吃。说不定还能留下明年的种子。”(注1)

  “要是挖了耗子洞。也能挖出些野谷子來。”

  “要是我。就结网捞鱼。附近都沒人了。河里的鱼肯定又多又肥。一部分自己吃。一部分晒干了过冬。”

  张瑾被大伙群起而攻之。不由得心中有些恼怒。摆摆手。冷笑着道:“去。去。去。又不是说你们怎么活。这些办法咱们能用。他们能用么。地里是种了不少庄稼。但收上來后哪轮到他们自己吃。张大当家不征。周围的大小绺子不盯着。今天也就是碰到了咱们。换了其他过路的好汉。恐怕连野菜干都给划拉了带走。”

  众人听得心里一寒。叹了口气。都闭上了嘴巴。张瑾的话虽然听起來令人着恼。却说得一点儿都沒错。假如附近沒有巨鹿泽。沒有狗山、紫山这些号称隶属于巨鹿泽麾下。却自成一伙的大小绺子。刘老汉等人也许还熬出一条生路。但眼下河北道土匪遍地。锦字营看不上流民们手里那点儿吃食。不代表别人看不上。随便一支绺子路过。刘老汉等人最后一点生存希望也就被掐灭了。

  周围的气氛立刻又变得凝重。一部分是由于对弱者的怜悯。另外一部分却是对自身生存的担忧。更多更快章节请到。跟在程名振和杜鹃两个周围的。都是他们的绝对心腹。知道七当家和九当家此番是因为什么出來。也知道锦字营和巨鹿泽的那点联系早晚都要扯断。

  周围如此贫瘠。锦字营的实力又如此单弱。他们就像一头离了群的孤雁般。不知道最后到底能飞多远。到底要飞向哪方。

  在沉思中。大伙默默前行。一路上又路过了几座废弃的村寨。要么已经彻底沒了人。要么里边的百姓都吓得提前躲了起來。只留下陈旧破败的一堆土坯房。偶尔也能堵住几个逃避不及者。皆吓破了胆子。伏在地上哀求饶命。光看他们身上的衣衫。大伙就知道沒什么油水可刮。第一时间更新随便施舍给他们一点粮食。放其逃生去了。

  第二天上午刚刚拔营动身沒多久。他们就看到了另外一座城市。城墙和敌楼看起來都比洺水城新。城外的官道也相对平整。只是里边还是沒能找到多少人。只有一具又一具早已发黑了的枯骨。

  这座城市叫平恩。程名振对此很熟悉。去馆陶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便跟娘亲生活在这里。张金称攻破了它。挑出模样周正的年青女人。将其余被俘者全部砍杀。程名振当时亏了跑得快。才背着娘亲逃过了一劫。

  故地重游。他不知道自己该庆幸还是该忧伤。平恩县算是他的老家。他家在此还有几亩薄田。但土匪们毁灭了这里。让其彻底变为坟冢。而他现在却成了毁灭者中的一员。把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惨祸丝毫不差地传播给别人。如果他不这样做。等待着他的也是毁灭。这就像一个噩梦。越陷越深。越陷越绝望。却不知道如何才能醒來。

  “走吧。清漳比这好点儿。上回二毛在那驻扎时。附近还见过几个有人的庄子。”段清被道路两旁的空屋子逼得透不过气。追到程名振身边。低声催促。

  “这地方原來其实挺热闹的。”程名振的目光从一个店铺前收回。咧着嘴回应。看门脸。那原本应该是个布店。里边的货物已经全被搬空了。两具烂散了架的胡凳旁。摔着半挂算筹。一块黑漆漆的砚台。砚台旁边还压着一堆灰白色的烂泥。估计应该是账本的残渣。

  “他奶奶的。这鬼地方真瘆得慌。”韩葛生也凑上前。希望程名振能带领大伙尽早离开。整个平恩县就是座死城。所有东西都停留在毁灭的那一瞬间。大白天的。风从街道上吹过都带着哭泣般的声响。要是到了晚上。谁也无法保证冤魂们会不会从骨头架子间爬起來。继续张罗他们的生意。

  把所有不愉快的记忆抛在身后。把惨祸尽早遗忘。眼不见为净。这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至少能让自己的心情暂时愉快些。但程名振却突然在县衙附近带住了坐骑。“咱们就在这里扎营。告诉弟兄们。在县衙附近找房子休息。把看得见的死人骨头都抬出城外去埋了。”

  “啥。”就连一直沒参与争论的杜鹃都被程名振的决定吓了一跳。回过头來。惊诧地追问。

  她不是要质疑丈夫的决定。只是无法想象活人如何在死人的骨头架子间安歇。平恩县的房屋的确比较齐整。但那都是死人住的。活人在这里。难免会受到什么不利影响。

  “此地处于洺水和清漳之间。控制住一个城市。就等于把其余两个城市也控制在了手里。”程名振跳下坐骑。把缰绳交给侍卫。缓缓踏上县衙的台阶。门口有两具骷髅。仿佛鬼怪留下來侍卫。被他用靴子一划拉。立刻碎成了齑粉。虚掩着的大门年久失修。推动时响起刺耳的**。但还能推得开。也勉强能起到大门的作用。

  “你到底要干什么。”杜鹃被程名振沒头沒脑的举动弄得心里发慌。追上來。扯着他的衣角问道。

  “我想留在这儿。”程名振看了看她。脸上的笑容非常沉重。荒废的村庄。死亡的城市。还有麻木的流民。忠厚的老者。这些天看到的东西。反复在他眼前飘动。“我自己來当县令。咱们自己养活自己。”

  注1:山丁子。即野生海棠果。微苦。可食。长腿白子。即青蛙。大眼贼。学名仓鼠。以上都是河北野生动植物。可以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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