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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紫骝 (四 上)


  第二章紫骝(四上)

  还是驴屎胡同那座茅草小屋。院子里飘满了药香。黄衣老汉满脸堆笑。露出的牙齿却令人不寒而栗。“你的确沒见过我。但的确帮过我的忙。昨天我的小孙子偷偷跑出來玩。沒想到遇上了我的两个仇家。结果被仇家从济北一直追杀到馆陶。本來都以为要葬身釜镬……”

  又來了。又來了。程名振知道自己又在做梦。那成了精的黄水老怪不止一次在梦中纠缠过他。口口声声说是要报恩。却沒一次不是拂袖而去。

  只要睁睁眼皮。程名振知道自己就能将噩梦赶走。但此刻他却宁愿在梦里多停留一会儿。驴屎胡同那段日子虽然穷。却穷得简单。虽然苦。却苦得干净。而现在。他记起其后那一次次背叛与陷害。还有为了活下去不得不牺牲掉的东西。他觉得很累。很累。累得不想挣扎。

  诚伯死了。老家伙算计人算计了一辈子。到死时连口棺材都沒混上。林县令死了。他不择手段栽赃陷害属下。只不过是为了保住头顶上的官帽。被砍头前脑袋上却砸满了烂菜叶子。刘肇安死了。他奉河北道绿林总瓢把子高士达之命前來对付张金称。死后高士达连个屁都沒多放。周宁死了。她这辈子就做了一次恶。还沒能硬起心肠來做到底。偏偏搭上了自己的性命。王二毛也死了。他一直想证明自己不是靠朋友的照顾而存在。证明的代价却是尸横荒野。

  短短的一年半光景中。这些该死的人和不该死的人都死了。死得稀里糊涂。莫名其妙。他们本來还有更多的选择。沒必要将别人逼上绝路。也沒必要自己走上绝路。可他们偏偏要往那条绝路上走。义无反顾。永不回头。

  药罐上雾气升腾。遮断人的视线。

  “要不。我让这一切都停下來。”黄水老龙又从迷雾中探出个大脑袋。牙齿间寒光闪烁。林县令、诚伯、董主簿、刘肇安、冯孝慈、王二毛。那些该死和不该死的人突然都站在了眼前。不是人。是魂魄。由雾气凝结而成的魂魄。栩栩如生。或坐或立。眼巴巴地看着他。等着他开口。“你。你。你…….”程名振倏地一僵。浑身上下都冒起了凉气。他想拉住浓雾中的一个。拉到自己的身边。让黄水老龙兑现承诺。同时将那些与自己有仇的讨厌家伙收走。每次伸出手去。却要么抓错了人。要么抓了个空。

  “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年青人。别太贪。”黄水老龙一甩袖子。看模样是又准备不告而别。“你。你回來。”程名振再也顾不上抓迷雾中的灵魂。扯着嗓子大叫。“这也算一个愿望么。”老妖怪回头。满脸狡诈。

  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程名振迅速睁眼。这不能算个愿望。他不能便宜了一直捉弄自己的老王八蛋。浓雾、魂魄、黄水老龙都消失了。只有药罐子还在。咕咕嘟嘟地在炭盆上翻着气泡。

  他醒了。心却被更大的恐惧所攫获。黄水老龙真的显了灵。将他丢回了一年半之前。所有发生过的灾难还要再來一次。他可以重头开始。却不知道是否能将命运改变。

  我在做梦。他告诉自己。同时伸手去提药罐。却被一股巨大了力量压住了肩膀。硬生生按倒。“别。你别吓唬我。郎君。郎君……”

  这回。他彻底醒了。压住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妻子杜鹃。两只眼睛肿得像烂桃子般。鼻涕泪水唏哩哗啦。

  “我不吓唬你。我沒事。真的沒事。”程名振赶紧将胳膊弯回來。用手去替杜鹃擦泪。这个已经很久不见的亲昵动作让杜鹃瞬间涨红了脸。转身躲了开去。

  “呵呵。我说他醒的时候。只会看见你一个人吧。”带着一点慵懒的调笑声从侧面传來。让杜鹃的脸色更红。程名振这才发现围在自己身边的不止是杜鹃一个人。柳氏、郝老刀、孙驼子、杜疤瘌都在。满脸促狭。

  “我。我刚才沒注意。”程名振讪讪地解释。心里依旧迷迷糊糊。他记得自己晕倒之前。正准备传令打扫战场。当时是在滏阳城南。周围一片冰天雪地。而现在。屋子里的摆设渐渐熟悉。是他新婚时所盖。却沒用了几天的家。窗户上的喜字还在。只是褪掉了一点颜色。娘亲就站于稍远的窗口。正撩起衣角擦眼睛

  杜疤瘌终归是程名振的长辈。不能像别人一样取笑自己的女婿。冲着窗口笑了笑。及时转换话題:“亲家母。第一时间更新你哭啥呢。。小九不是好好的么。”

  “是啊。小九只是累坏了。睡上几天就能缓过來。您快过來看看。他其实一点事儿都沒有。”寨主夫人柳儿最会体贴人。上前搀扶住程朱氏的胳膊。低声安慰。

  “娘。儿子不孝。让您受惊了。”程名振的心里一疼。挣扎着坐起身。冲着娘亲施礼。程朱氏的嘴角动了动。笑眼含泪。“沒。沒事。你饿了吧。我去给你弄点儿吃的。”

  “老姐姐。我跟您一块去。谁做的东西。都比不上自己亲娘做的合口。”柳氏夫人迅速接过话茬。同时回过头來。向大伙使了一个眼色。

  “呵呵。呵呵。我出去透透气。受。受不了这药腥味儿。”本來还打算继续调侃程名振夫妻几句的郝老刀笑了笑。赶紧找个借口开溜。

  “我也得回去看看了。更多更快章节请到。营中的小兔崽子们吃饱了就瞎折腾。沒一个让人省心。”杜疤瘌深深地看了一眼女儿和女婿。敲打着腰杆往外走。

  杜鹃心疼老爹。赶紧站起身相送。杜疤瘌半边身子堵在门口。笑着拒绝:“回去。回去。别出來了。外边冷。别把你自己冻着了。他刚刚好一点儿。你再躺下。那咱们就甭过年了。”

  杜鹃不依。倔强地搀扶住老父的胳膊。疤瘌叔挣扎了几下。拗不过女儿。只好由着对方的性子。一道走向门外。

  屋子中转眼只剩下了程名振和孙驼子两人。老眼瞪着少眼。一个想问问自己的病症。另外一个却不知道如何说起。彼此之间傻傻了看了好一会儿。孙驼子才叹了口气。幽幽地道:“你啊。纯粹是把自个给累着了。练武之人。平时有一点半点儿毛病看不出來。要么不躺下。躺下就得十天半个月。”

  “我昏迷了多久。”程名振咧嘴苦笑。“十天。还是半个月。”

  “大队人马都从滏阳郡退回巨鹿泽了。你说是十天还是半个月。好在昏迷时还能吃进东西去。否则神仙也救不了你。”

  程名振笑着咧嘴。心情稍稍放松。这一觉睡得可算前无古人。后无來者了。好在梦里的一切都是假的。自己无需把经历过的灾难再重复一次。也无需再目睹同样的惨事。

  “你说你小小的年纪。心里想那么多事情干什么。”孙驼子接下來的话让程名振的笑容又开始发僵。老人家是出自一番好心。但除了沉默外。程名振根本沒有第二种办法回应。

  “嗨。想得越多。心就会越累。人累能看得出來。心累看不出來。累着累着。就成了病了。”孙驼子见程名振不肯说话。继续沒完沒了地唠叨。“这自古以來。病死的家伙十个里有八个是心先死的。你别摇头。你再这么下去。不被流箭射死。也会把自己给累死。”

  “哪像您说得那么玄乎啊。”程名振干笑着打岔。孙驼子是巨鹿泽的神医。不光是医术精湛。装神弄鬼也有一套。虽然他算出來的卦象是有名的十卦九不准。

  “信不信由你。”孙驼子一边捶打着自己的老腰。一边用肩膀挎起药箱。“再吃两顿。就别吃了。是药三分毒。我这药是安神补血的。你自己不照顾自己。吃多少都沒有用。”

  “谢谢您老啊。”虽然不想跟孙驼子深聊。程名振心中依旧充满了感激。老家伙不但救过他。还救过杜鹃。救过泽地中很多人。如果把整个巨鹿泽中的男女按威望排个序。老家伙肯定能拍在三甲之列。

  孙驼子沒有回头。继续抬腿向外边走。“别再胡思乱想。你來了之后。巨鹿泽和原先大不一样。有吃有喝。还能听见笑声。这泽地里少说也有十几万口子呢。他们之中有人该死。大部分人却不该死。”

  有股无端的沉重又压上了程名振的肩膀。让他的脸色迅速阴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我真的沒乱想。只是被有些地方给绕住了。”

  “绕住了就先绕过去。别叫劲儿。船到桥头自然直。”老家伙迅速接了一句。撩开厚厚的门帘。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鹃子回來了。你好好待她。自打你回到巨鹿泽。她压根就沒合过眼。”

  说罢。放下门帘。蹒跚着去了。一边走。一边还哼哼唧唧地唱着俚歌。“不是一家人勒。进不了一家门。沒有一口锅啊。做不出夹生饭……”

  老家伙的嗓子很粗。唱出來的歌阴阳怪调。更多更快章节请到。但还是让屋里的程名振和屋子外的杜鹃涨红了脸。程名振知道老东西是借着歌声在提醒自己。眼下已经是巨鹿泽中重要的一员。九当家。总教头。锐士营都尉。三当家杜疤瘌的女婿。七当家杜鹃的郎君。林林总总一大堆。反正这辈子即便烧成灰。也再逃不掉一个“贼”字。

  不但是贼。而且是贼中之英。贼中之杰。跺一跺脚半个河北晃荡。吼一嗓子能止小儿夜啼。可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巨鹿泽中生活着足足十五、六万贼公贼婆。贼子贼孙。自己是他们的九当家。可以决定他的生死。如果自己被心中那些执念给绊住了。举止失去的方寸。那些人就有可能陷入万劫不复。

  可为了他们活着。就得很多人去死。很多不该死的人。很多程名振不愿意杀的人。老家伙说得沒错。程名振是心事重了些。无论谁放在他的位置上。都沒法心事不重。除非这个人根本沒心沒肺。

  巨鹿泽要想生存。就得与官军开战。不是杨白眼那种地方郡兵。而是真正的大隋精锐。左武侯。左武卫。右武侯。右武卫。左右御卫、左右屯卫。还有虎贲铁骑。塞上边军。这其中很多人是他父亲的袍泽故旧。他用学自父亲的兵书战策对付他们。毁灭他们。毁灭完一个。再面对下一个。他曾经听着军中的战歌。幻想着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如今却要把他们和自己童年时的梦想一块砍死。这还不是最恐怖的。最恐怖的是。他怕自己在某一天会和父亲疆场相逢。虽然机会很少。但不是完全沒有可能。那时他该怎么办。父亲是有罪之身。顶多能在军中做个苦力。或者做冲在最前的垫脚石。而他。是命人上前将父亲砍倒。还是任由父亲冲过來砍翻自己的战旗。

  或者毁灭父亲的大隋。或者被父亲的大隋毁灭。早晚会有那么一天。别无选择。而毁灭了大隋之后他能做什么。顶多是把别人的财宝变成自己的。别人的女人变成自己的。别人的房子变成自己的而已。他只能为了毁灭而毁灭。再无出路。

  他终于开始理解师父当年在牢狱中所说过的话了。江湖其实是条不归路。走得越远。越沒有方向。所以师父拥有无数金银珠宝。却宁愿躲在大牢中。师父不是怕了李密。也不是打不过李密。而是不愿意打。不愿意挣扎。

  因为对师父而言。天地间已经无处不是牢狱。他在哪里坐牢。已经无关紧要了而已。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冯孝慈死时。知道自己是为何而战。为何而死。

  而他程名振的袍泽在哪。程名振的目标在哪。他陷入绝境时。有沒有同样的信心和勇气。

  不是他想得多。而是这一切根本沒有答案。

  他的额头上又开始冒汗。眼前又还是烟雾升腾。那些因他而死。或者为他而死的人笑着走上前。捏他的胳膊。捶他的胸口。拉拉扯扯。死的人就不用再多想了。而活着的人却不得不想。人毕竟是血肉之躯。不是草木。不能吸风饮露。

  突然间。额头上传來一阵温暖。所有烟雾都消散了。妻子杜鹃用手搭在他的额头上。满脸焦急。“郎君。郎君。你怎么了。你。你别吓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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