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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黄泉路


  当初傅羿之所以选择五泉山据守,是因为五泉山坐落在两条官道当中。虽然没有天险能凭借,但是只要五泉山被控制了,李彦宗的大军不论哪一路都不能安心往东,所以李彦宗不得不留下大兵来拔掉这根肉刺。我再次上山的时候不得不更钦佩傅羿的猛勇和刚强,五泉山在兵家眼里,只能算作是雌山。相对于雄山,此山毫无峻岭堪守,无山坳设伏,无栈道迂回旋击,只有用最古老的方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而且据傅羿部幸存的兵士说,上五泉山的人马其实是两部。一部是前方溃退的陇右守兵,另一部是天水开出的援军。不论哪一部都没有大量的辎重随行,上了五泉山后不过十天就已经断了粮草。大家先是吃野菜,吃完了野菜吃树皮草根,甚至每锅汤饭里都要撒几把土,好叫汤浑浓些,吃下去也耐饥。再后来就是吃虫子,凡是能找到的虫子都成了汤料。一直等虫子都挖不到了,将军们开始杀马……

  我认识的将军都把战马看作是自己的第三条命,有些人甚至看得比自己的老婆还重。就像柯良寿,他的战马被砍死了,他宁可步行突击也不愿意再上一匹旁的马。他当时一定想说:情何以堪……所以,等将军们杀了自己的战马,几乎已经等于战败自戮了。延从战国的传统,我华夏从来只有阵亡之将,鲜有败军之将,即便陈裕那种人也知道战败即是死,不会厚着脸皮回来。

  等战马都吃完了,甚至连骨头渣都不剩了,只好吃人……这种惨况,我希望我领兵之年,能不再见。

  “明相,末将熊德厚,奉命前来,请明相驱驰!”

  “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先锋官,权授立义将军衔,领三曲。”我握着如意,笑吟吟对他道。

  熊德厚定是欢喜得说不出话来了,从一个兵尉升到卫尉已经是难如上青天,何况他一夕之间居然成了统领三曲的先锋官。我见熊德厚愣愣跪在那里,又笑道:“可是不敢么?”

  熊德厚这才缓缓抬起头,一脸苦笑,道:“明相抬爱了,只是末将就是个兵尉,只怕不能服人。末将上司林正枫将军,可堪此任。”

  我也愣了,居然还有人拒绝升官。不过我也是对于这些部下不熟悉,否则也不会如此升迁一个兵尉。不过看得出熊德厚是个直肠子,他认为好的将军应该不错。我不好改口,只好激道:“定是你和林卫尉有仇,自己不敢当本相先锋,抬了人家出来替死!”

  “明相,”熊德厚的脸立时红了,叫道,“俺要是怕死,让俺出去了就遭天打五雷轰,下水淹死上山摔死!林将军是将军里每次杀敌都冲最前头的,比俺还前头,俺服他,要是俺和林将军有仇……”

  “好了好了,”我笑道,“既然如此,你去请林正枫将军来我这里。”

  “遵命。”熊德厚红着脸抱了抱拳,走到大帐口又转身道:“明相若是怀疑俺怕死,俺就不干这个兵尉了,俺再拿长戈当马前卒去。”

  我大概玩笑开得过头了,得收收,免得这个莽汉真想不开:“大黑子,本相喜欢你这个莽撞劲才和你玩笑,你别太当真,好好作你的兵尉,日后卫尉校尉,乃至偏将副将,都是有得做的。”

  熊德厚单膝跪下行礼谢过,面带笑意出去了。

  不一时,林正枫到了。看相貌是四十有余,将军们久驻兵营,所以常常看起来老,大概实际年龄也就三十过半。老实说,他的面相不像是个将军,倒像是个书生,杀人该不少,但是没有血煞气。

  “末将林正枫,见过明相!”林正枫行了军礼。

  “林将军,本相召你前来,乃是想拜将军先锋一职,将军以为如何?”

  “末将三生之幸得入明相麾下,便是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辞!”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道:“那林将军便充本相先锋官,节制三曲,本阵两曲由本相节制。林将军现在得授何号?”

  “立兴二十七年随蒋帅征西有功,授安漠将军衔。”林正枫原来还是曾经征西的将军,我不由又打量了他一遍。只是安漠将军是第十五班,对于一个统领一曲的卫尉来说似乎太高了些,我本想是问了之后加他一班,现在倒不知如何是好了。

  “小将当年于四刀旋一役,率百余骑立抗叛军千余众,是以王宝儿将军特此为小将请的封号。”林正枫见我迟疑,自己报道。

  我抚须笑道:“既然如此便是了,今日本相给你同班转授宁寇将军衔,愿将军马到之处,安漠宁寇。”

  “谢明相!”林正枫拜道。

  虽然都是十五班,但是一般而言,将军号里有“寇”字的,比有“漠、野”字样的要贵重些。自然,有“仁、义、礼、智、信”五常的,要比同班的其他封号都高。

  此番入驻五泉山的只有五千人马。我为了防止再次遭围,命人备下了大军二十日的辎重粮草,并且让阴松子去找王宝儿本阵,一旦我被围便火速来救。

  五泉山上阴风凛冽,十一月的陇右该穿冬衣了。我看到帐外值守的兵士,他们身上多是穿的秋衣。大军行进至此,不知后面的冬衣好了没。我自己的冬衣还是章仪和芸儿帮我缝制的,两人为此忙了几日几夜,章仪还在里子上绣了一公两三只鸳鸯。我当时故意笑她绣的是野鸭,还惹得她嗔了半日。

  芸儿就比她稳重得多,知道我喜欢菊花,特意在袖口里面帮我绣了一朵,我只要袖手时便能摸到。“夫君,菊者,花之隐逸者也。夫君虽有隐逸之心,却更该体谅天下万民,不可一走了之。妾身在袖子里绣了,只是请夫君记得妾身,可不是劝夫君退隐……”当日芸儿一边绣着,一边跟我说话,垂下的眼帘和晃动着的黑黑长长的眼睫,虽然嫁我多日,还时不时让我惊为天人。

  心头正暖暖的,突然听到帐外有人喊了一声“军报”,紧接着就闯进一个斥候,滑倒在我面前,重重吸了口气,报道:“报明相,李汤部昨夜偷袭和镇得手,现转进平凉县。另,罗田部攻平凉未果,叛军李彦宗本部从后面围了罗田部。”

  我差点掉了手中的如意,惊问道:“确是李彦宗本阵?”

  “的确打的是‘大将军王李’的旗号。”

  我算李彦宗总是从鹰嘴岭去救和镇,他怎么会到了平凉后面攻击罗田?即便给他找到了小路绕了出去,也不至于这么快啊!莫非是疑兵?王宝儿的大军在哪里?我有些上火,若是此时手中有那么一支大军就不必担心什么了。可以说,这次王宝儿分散兵力,虽然陇右看似光复了大片,其实都立不住脚。下次见了定要狠狠骂他!

  “传令罗田李汤部,攻下和镇据守。并令,蓝山驻军,撤至天水一线。再令,天水史君毅部尽快解决蛮兵,挺进山南。”我拍着如意。等斥候飞奔而去,我又叫了人,下令道:“大军连夜开拔,从鹰嘴岭走和镇。”

  我不能断定李彦宗就是设的疑兵,但是平凉攻不下,包围李彦宗的口袋便无法合口。李彦宗也不是废人,应该能探知我蓝山守卫薄弱,到时候给他从蓝山杀出去更加影响士气。既然如此便让他走,我卡住天水,叛军便无法继续东进。攻下和镇,李彦宗的大军没有粮草,我倒要看看他还能在陇右蹦达多久。王宝儿虽然分散了兵力,不过也正好打击他们的军心士气,走到哪里都是王师。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十一月的陇右本不该有大雨,偏偏却让我碰上了。当初大雨阻了李彦宗攻山,现在大雨也阻了我过鹰嘴岭。事实上,我是被困在鹰嘴岭至五泉山一线,因为五泉山上也因为大雨而山洪泛滥,上不去了。

  大军所处地势极低的山坳,大车大车的粮草半泡在水里,以至于我只能让人装在车上不卸。兵士们休息成了大问题,帐篷里也进了水。开始只是地上潮湿,后来雨越下越大,若是再如以前一样睡,就成了泡在水里了。我让人砍了树木,垫高床榻,总算勉强能睡在水面之上,只是白天人几乎都是站在水里,只能往两侧的高地上避水。

  即便避上高地,还是难以摆脱日夜的水气。两天后,大军中有人开始拉肚子,一个两个,然后三个四个。又过了两天,痢疾席扫全军!

  我知道这次是被上天耍了一回,五千健勇的性命啊!我对天狂喊的当,大风又带来了一片雨云,电闪雷鸣,似乎老天用他的方式在清洗这片血染的土地。

  “撤回蓝山。”我木木下了令。

  兵士们弃了辎重累赘,只带着干粮和牲口,在深及小腿的水里淌着往前走。我本是坐在大车里的,没有涉水之虞,只是越坐越坐不住。掀开帘幕,外面依旧下着雨,虽然不大,却让人湿漉漉地难受。水也还是没有退去,每个兵士都是垂头丧气的。

  如此下去,军心必溃,不啻于打了一场败仗。

  “停车,让我下去。”

  兵士们很迟疑,只是我的话就是军令,无论谁都无法违抗。

  我刚浸到水里的时候别冰凉的水激了一个冷颤,不过稍稍适应了也就好了。雨水像是飘来的,打得头发粘得发腻。我又下令让得了痢疾的兵士上车,不一会便积了一车。大军继续走着。

  林正枫最早发现我也在外面,拍马过来,抹了一把脸,翻身跳下马道:“明相!您是千金之体怎能这样?还请明相回车!”

  我迎着雨,笑道:“我和将士们一般是人,怎能独我一人例外?将军是先锋官,怎可擅离职守?”

  林正枫显然很受感动,跪在水里行了一礼,转身拉着马往前去了。不一时,前面的兵士传来消息,说是林统领把马让给了几个患病的兵士,自己走在下面。因为我和林正枫的榜样,其他的卫尉也都下马,赶车的杂役只要身体康健的也都让位给那些伤病兵士。

  士气顿时有了起色,兵士们有些好奇,有些疑心,听说明相也在雨里,总有些人想着种种借口过来看一眼,然后跑回去,大声宣布明相真的也在外面。我远远听到,下身的寒冷似乎好了许多,撞上水下的石块也不再那么疼了。

  胆大的兵士开始和我聊天,我也乐得和他们讲。讲我当初如何打高济的倭兵,此番又如何算计李彦宗的设伏。有些是老兵,甚至参加过征西之战,我们也说起了大漠里的长河落日,孤烟直上;说起四刀旋时的大风,说起那时月明如灯,甚至还有被人遗忘的玉龙将军葛重周……

  我谈兴大起,说得口干了,从兵士那里随意讨个水囊喝上两口。天色转暗的时候,因为无法安营垒灶,大家只好吃干粮。我也不避他们,和他们一起吃喝。我吃得坦然,因为我和他们吃的一摸一样,都是掺了包谷面的窝头。

  前半夜,大军散开两岸,找地势高的地方落脚。虽然也不见干地,但是总比泡在水里好。一群兵士把我的轮椅推了上去,用石块把轮子卡住,又挡在轮椅背后,确保我不会滚下去。

  我拖了鞋,解下袜子,脚已经泡得烂了,白白的皮皱起、破烂,有些地方还流着略显黄色的脓水。我撩起裤腿,不出所料,小腿处也是一样,还多了许多石块撞出来的乌青。不过现在去了湿布捂着,顿时觉得清凉许多,也没想会不会生病,只是让山风吹着。

  后半夜大家都累了,除了守夜的还要死扛着,其他人都发出了一阵阵鼻鼾。我睡得比较警醒,几次因为兵士里的骚动惊醒。问了那边的人,原来是有的兵士睡着了滚入山下。有几次同伙的发现了,叫起别人下去捞上来。也有的人是滚下去的时候醒了,自己再爬上来。最不幸的就是那些体弱的,本就睡得死,滚下去也没醒,或是有些人滚下去的时候震晕了头,那就再也起不来了。

  早上起来再走的时候,各班一点人数,昨夜添了十几个糊涂鬼……

  好在今日雨已经停了,虽然积水还没有退,但是上半身总是能干些了。老天爷还是阴着脸,让人觉得他随时还会再来一场大雨,以至于全军都压抑异常。

  “啊,啊啊~”有人打破了沉寂,高声吼了起来。我还一阵诧异,不知道他吼的是什么,周围的人已经跟着吼了起来。我没阻止,兵士们窝火,让他们叫叫也能发泄心中的火气。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歌我军魂。

  军魂不可灭兮,唯有飞烟。

  ……”

  那一声声吼,原来是在起调子。虽然调子变了,词还是我当年作的那首古风。不过作为挽歌的时候,大家唱得低沉缓慢,现在的调子或是配上了他们较为流行的山歌,高昂短促,很是精神。

  听了个开头,我已经把握住了调子,等二段有人起头的时候,我已经能跟着唱了。我身边的兵士都看着我,愣了愣才跟着我一起唱了起来。等唱好一遍,士气似乎又振作了起来。有人过来问我,为什么军中流行的曲子我也会唱。我当时很得意地告诉他们,这个就是我作的,又引起了一阵惊叹。

  如此这般,走得累了大家就唱歌,唱好了继续群情激昂地走。我召见了卫尉兵尉,告诉他们今时状况,也嘱咐他们不可对兵士凶暴,先收起高高在上的架子。那些将领也都唯唯诺诺应承了,我顺势赐下几个将军号给口碑不错的兵尉。这于军规不合,但是眼下只有便宜行事。

  再走一日,我就该能出了这山坳,到时候就能见到干土地了。现在每日看着水,已经开始头晕眼花暗暗泛恶心。患痢疾的人也是越来越多,有些班甚至全班都染了痢疾。我虽然学过医,但是眼下没有药物总无法控制这瘟疫。

  而且,就是这短短一段路程,还发生了一件事,让我不得不再次骑马。

  那是约莫午时初刻光景,后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不过传到我这里的时候,兵士们只是喧哗,谁也说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又过了一会儿,我派去查问的人回来报我:兵尉姜远山要自杀,他的长官卫尉包凯就上去压住了他,两人扭打起来了,所以才起了喧哗。

  我没心思问那么细,只是一个兵尉在这当口要死要活的,不是给我难堪么?我望了望后军,看不到尾,心中着急。想起当日在北疆骑马闹市的经历,叫人先给我腾出一匹马,我要亲自过去看看。

  几个兵士帮我上了马,一脸诧异地抬头望着。我微微一笑,一抖缰绳,让马小跑起来。前头本没有人帮我牵马,不过几个身体还好的兵士见我拍马来了,自觉地跑在前面帮我开路。就这么人越来越多,等我见到包凯和姜远山的时候,俨然是带着一队人马前来镇压一般。

  我也毫不客气,厉声喝道:“为人官长,当众斗殴,当本相的军法是假的!”

  两人迟疑一阵,过了半晌才确定真的是我,连忙跪倒在地。包凯脸色泛白,显然刚才不占优势。姜远山也是惨白着脸,头上的汗珠和水珠混着,眼睛红彤彤的。

  “报明相!”包凯抱拳行礼道,“姜远山不顾军令,妄图避战,末将只是欲执行军法。”

  姜远山重重一低头,没有答辩,算是认罪。

  我猜到那个要自杀的兵尉想来就是姜远山,依旧一脸寒霜,喝他道:“你可知罪!”

  “末将知罪,末将甘受明相军法处置……”姜远山声音很虚。

  “你为何要死?”我见他态度不错,微微缓了缓口气,问他。

  “末将……”姜远山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良久方道:“末将染了痢疾,浑身打摆子,只怕是走不出去了。与其活着浪费军粮,不如死了算了。”

  我虽知罪不在他,却还是忍不住怒道:“要都是你这般想法,我大军中要死多少兄弟?大家一起出来了,便该一起回去!你知战死沙场是我武人的荣耀,但像你这般轻生枉死,非但辱了列祖列宗,便是你儿子有你这样的父亲又如何抬得起头来?本相尚未有子嗣,却想日后若是子孙言及本相,能傲然说一句:家祖曾为国征战四方,马革裹尸死而后已。你呢?你要你子孙后人如何去说一个在战场上避战自戕的祖宗?”

  “末将知罪了!”姜远山拜倒。

  我有些乏,还是打起精神,对周围将士朗声道:“今时陈和反叛,李彦宗附逆,乃是我大越子弟报君报国的大好时机。有道是疾风知劲草,我军今日不过路过个小水坑,些许拉了拉肚子,难道就成软草趴下了?本相残疾之身尚自强不息不敢言退,全军还有谁能借口活着浪费军粮而避战的!”

  “明相威武!”有人喊了一声,很快,整条山谷都震动了。我以前只听到过兵士喊自己的将军威武,从未想过我也有了今天。本以为我不能冲锋陷阵得不到此等待遇,今日看到了,总算甘心了。

  我也发现自己骑马更能振奋军心,所以我也乐得骑在马上,省得腿脚继续泡在水里。只是这马是卫尉刘星炜的坐骑,我不能抢人坐骑,所以就从拉车的驽马里找了一匹年齿小些的,算是坐骑。

  我本来想的是自己又不需要真的冲锋杀敌,马差些也无所谓,便随便挑了一匹。只是那马却像是和我投缘,不住地低头蹭我。我本来喜欢白马,这马色黄,只额头一块白斑,并不起眼。只是它对我这么亲热,居然也觉得和它难以割舍了。

  北疆虽然很多人都用了马镫,但是中原的将军们并不怎么用那东西。一者为了显示自己的骑术高超,二者也觉得多些东西便是麻烦。我跟他们说了几次,有了马镫甚至发力都能强几分,只是他们口中应是,却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一转身便忘记了。现在行军无法打造马镫,我也只好让人用绳子将我的两脚踝连起来,免得乱晃。

  我看了看天色,虽然时辰还早,只是陇右的冬天天暗得早,现在已经差不多该找地方休息了。今天晚上因为吸取了昨夜的教训,没有人再傻得横着躺了,都竖着躺成一排,果然没有人再滚下去了。

  林正枫吃过晚饭后找到我,说了些闲话,要我睡回车里去,还说已经给我腾了出来。我当时就有些恼火,训了他两句,让他把人再给我送回车里。自己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能说得那么慷慨激昂,让林正枫羞愧不已。不过等林正枫走了,我也觉得自己挺有名将之质的,可惜自己是个残废。

  看着漫天星斗,明天的天气应该不错。

  明天,我们就能走出这个水塘了。

  我昏昏沉沉睡去,又昏昏沉沉地醒来。天空青蒙蒙的,身上多了几件布衣,看得出都是兵士的。我心头一热,轻声问那些已经醒来的人,让他们帮我把衣服还了去。

  我和兵士们一样吃一口泛潮的干粮喝一口凉水。苦是苦了些,不过味道还是不错。一大早起来心情舒泰,今天应该是个好日子。让各将军带着兵士们唱了些歌,士气完全调动起来了,加上昨天我那段训话,大家似乎都回到了当日誓师时的状态。

  “我大越健勇们,”我上了马,高声喊道,“今日午时,我军便能走出五泉山区,今夜我们就能住进蓝山的大营,热腾腾的面汤和暖和的被褥等着我们呢!此番我们能活着走出去,便是老天爷也给我们打败了!”

  兵士们一阵欢腾,士气上来不少。加之两天没有下雨,地上的积水也退了些,最深的地方退到了小腿,最浅处降到了脚踝。我骑在马上,前后巡视,也和兵士们聊两句,有时候只是问问他们的家人。

  看日头到了辰时时分,前方派出的探马回来了。

  “报明相!”斥候翻身下马,道:“山口处发现李彦宗大部,列方阵。”

  我差点一个晕眩从马上滚下去,又是李彦宗大部?他最多不过万余人,哪里来那么多大部?到底在平凉的那支是疑兵,还是这里这支是疑兵?

  “他们可在阵前放了拒鹿?”我问。

  “未曾看到,也不见陷马坑。”

  “人数多少?”

  “远远地不见头尾,从旗上数来,总有一营兵马。”

  我和周围的兵士们都没有声音了,只有风撕破空气的呼呼声。

  “还有多少路能到山口?”

  “照我军的速度,一个时辰就能到了。”

  我点了点头,传令大军继续前行。

  走了约莫大半个时辰,我停了大军,先知会了各卫尉兵尉,转而找了块高地,向兵士们喊道:“兄弟们,今日我们就能走出五泉山山区。”底下尚不明就里的兵士又是一阵欢呼。

  “可是李彦宗两万人等在前面。”我夸大其辞道。果然,此话一出,下面一片寂静,没有人说话。五千人马对两万,本就没有多少胜算,更何况我这五千人马都是泥水里滚出来的,还有一半染了疫症的,连路都走不稳。

  “兄弟们,走到这一步,都是我明可名的错,大家是好样的……”我悲声道,“所以,我愿以一己之身去保诸位兄弟,今日便要在此别过了。”

  底下微微有了唏嘘之声,总算有人喊了一句:“明相,宁死不降啊!”有了开了头,后面跟着喊的人也越来越多,不一时已经听不出他们在喊什么了,只觉得像是一阵阵的狂雷。

  我勒了勒马,待下面渐渐静了,高声道:“兄弟们,兵法有云:勿击堂堂之阵,勿邀正正之师。李彦宗两万人马以逸待劳……”

  “明相啊~”下面有人哭着往前跑了几步,跪在我面前,“明相,您若是去了,我们还有什么脸面活着?小人能在明相帐下征讨逆贼,已是三生有幸,不复他想,还请明相带我等冲锋杀敌,便是死也要死得其所!”

  他这一哭一跪,后面立时跟着跪下去一片,转而下跪的人越来越多……

  我也心生感慨,朗声道:“蒙诸位兄弟厚爱,我明可名怎还能作女儿姿态?此战凶多吉少,我明可名先谢过诸位兄弟了!”我在马上行了军礼,又朗声道:“此役之后,劳烦活着的兄弟得方便时给战死兄弟的家里报个信。我家就住在京师北大街,门上挂的是宰相府的匾。就跟我娘子说一声,别替我守寡了……”

  下面一阵沸腾,或是哭的,或是找同乡留话的。等他们再次静下来,我道:“大家既然肯跟我明可名去赴死,我们便吃些东西再走!到时候狠狠杀他娘的,杀一个不亏,杀两个还赚一个!”

  说着,我从袖子里掏出昨晚吃剩下的馒头,高高举起喊了一声“请了!”放在嘴里大嚼起来。兵士们也都一样,吃了干粮,高唱着“葬我于高山之上”,往前方李彦宗兵阵前行。

  蜿蜒的山路上,是我大越的血性男儿,他们即便知道前面是断头刀,也不会退一步。自古慷慨就义易,从容赴死难,我现在只是和他们一起慷慨就义,不算什么。

  将军们都换上了马,走在最前头的却是我的黄毛驽马。今日一战,难道真是我马革裹尸的日子?我让旗手把大旗给了我,很沉,只定了两条,大旗前倾则杀,其他一切随大旗进退。

  “若是旗倒了,大家便散了吧。”我跟他们说。我第一次有种战死沙场的预感,甚至隐隐希望自己能够战死沙场。我自己举旗,等我一死,自然也是我的旗号落地之时。

  哀兵必胜,我们还不算哀兵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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