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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测字


  本朝太平日久,道上没有听说有什么强盗。不过看我一个残废之人,恐怕真有强盗也懒得向我动手。

  我已经梳了头发,换了一身布衣,在京城南面最近的千桥镇雇了个长随。

  他长得不错,方脸大耳,可惜有反骨。

  师父说占卜相测之学不可全信,也不能不信。所以,我并没有指望他能跟我很久。不过,他跟我的时间也太短了,第二天就拿着我的包袱不知所踪。

  万幸,我在轮椅之下装了暗格,值钱的物件都在我身下,包袱里只是一些散钱和替换的衣物。

  残废总是不便的,客栈的掌柜为了方便我,我也为了省钱,就租下了底楼的杂物间。长宽不过数尺,除了一张床和一张桌子之外别无它物。

  我央人买了纸笔砚墨,在白布条上写了四个字:医字相卜。找来一块干净些的木板架在轮椅上,我有了赚钱营生的行头。

  老板是个好人,为了方便我轮椅的出入,连门槛都拆了。出于感激,我替他写了幅匾额,即便不算绝世之笔,总比他现在用的那块要好上许多。

  日子还是一天天在过,我成了镇上略有名气的相士。虽然我把医放在了首位,但是找我的人更多还是看相占卜。人就是这样,不知道未来之前总想知道,知道后又有诸多烦恼。我不是什么“铁口直断”,所以我只说他们想听的话,混口饭吃。

  不过师父的话我一直记在心里,他说,虚綦之的徒弟不能做一辈子的狱卒,可是我现在比之狱卒又有什么不同?

  今天的天气很好,我早早就出了门。

  因为有一个庙会,今天的客人也特别多。

  一个身穿绸缎的半百富绅挡住了我的去路。

  “你会测字吗?”

  我点了点头。

  他在纸上写下了一个“篍”字。

  我看了一眼,摇了摇头:“竹木茂之于上,萧索隐之于下。表面风光皆可见,不知来日心秋人也愁?”

  他一旁的一个长得很漂亮的侍童,脸上已经写满了怒意。

  “裘,还是篍。”他又写下一个同音字。

  “狐袍不暖日,求衣怎能得?”我还是摇了摇头。

  “蒋老爷,我们别和这个江湖术士纠缠了,快些走吧。”侍童道。

  我笑了笑:“五文钱,多谢惠顾。”

  那富绅也笑了:“我再写个字,你若是能猜到我的来历,我给五两银子!”

  “请。”我不是自信,只是现在围观者众,都是街坊,若是我不敢,招牌也就彻底砸了。不过我已经有了眉目,八成把握。

  “蒋。就以我的姓来测吧。”那人手起笔落,笑着看着我。

  “我总不好直言阁下是个草头将军吧。”我也笑了。

  富绅大笑:“今日得见小友,实在有趣,听闻千桥镇的万合酒楼以壁火烤鸭闻名天下,若是不弃,不如把酒一叙?”

  我当然不会嫌弃他。

  不过我却不喝酒,我只喝茶。

  说是一叙,还真的只叙了一句。他似乎满怀心事,只是喝酒。

  “再帮我测一字。”他说着,沾酒在桌上写下一个“因”。写完,又补了一句:“今日阁下测的无一个好字,还是求先生看看仔细。”

  我一笑,仔细端详着这个方方正正的字。果然是骨架严谨,功法得度,金戈铁马之气赫然。

  “国中一人,可见阁下的确是国士无双。”我说。

  他看着我,并不满意。

  “有心为因,自然是生于恩,可见阁下知恩图报,真丈夫也。”

  他还是看着我。

  “阁下以水为媒,是为洇,可见凶中带吉,总能过去。”

  他叹了口气,道:“承您贵言,但愿如此。”

  “不知阁下要问什么?”

  “兵事。”他吐出两个字。

  “若是问兵事……”我略一沉吟,“兵书有云:勿击堂堂之阵,勿邀煌煌之师。将军能写出如此堂皇规正的字,此行或是大吉。”

  “诚如先生所言,但求上报君恩,粉身碎骨,在所不辞。”他的脸色略微有些转霁。

  我不再说什么,其实,若是兵事,“因”带“囚”形,或有阶下之辱。

  “不过,兵者,诡道也。即为诡道,自然吉凶不可测,将军还需小心。”我不忍心骗他,还是暗示道。

  他一笑,道:“原来先生对兵家还有涉猎,不妨一论。”

  “草民身居陋巷,耳聋目瞎,不敢妄论。”

  他故作神秘地靠近我,吐出两个字:“西北。”

  师父曾经说过,天下动静,一动一静。乱世之后必有盛世,盛世之中必伏乱根。西北是我朝腹地,听闻与野食国相接,其地华夷杂居,早两年便有不服君威之传。

  “草民试言。”我一拱手,“若是西北有事,国之大祸将至。所谓兵势如水,西北之地广袤胜过中国,贫瘠不下蛮荒,民风剽悍三岁孩童即能舞刀弄棒。进攻,入阳关,陷酒池,得金城即可跨马中原如入无人之境。退守,听闻南有沙漠无垠如海,非土著不可生;北有祁山连绵万里,非鹏鸟不可越。”

  “依先生说来,若是西北事发,岂非天下动荡?”他眯着眼睛。

  “是。西北不能不稳。”

  他叹了口气:“先生好见识。我尚缺一个幕僚,先生是否愿助我一臂之力?”

  我从没有想过自己能碰到一个将军,不过真的碰到了也就碰到了,他并非想象中的高不可攀。至于厕身行伍,这就值得细细思量了。

  “莫非先生还有什么疑虑?”他问我。

  “在下残疾之身,怎能有幸追随将军?”我推脱道。

  “若是我要先生冲锋陷阵,先生的确是残疾之身。不过,我要的乃是先生的才智见识,又有何残疾?”他大笑。

  “可是,将军尚不知在下……”

  “明可名!国老虚公綦之本心先生的弟子。”他一脸肃穆,压低声音说道。

  我手一震,差点打翻杯中的茶水。

  “你想知道我怎么会知道的?”他眯起眼睛,“我还知道,你若是不隐姓埋名跟着我,不日就有杀身之祸。”

  我知道他不是在吹牛。

  在千桥镇,我用的名字是虚日月,没有人知道我的真名。不过既然他能找到我,想必别人也能找到我,比如李哲存。

  “大隐隐于朝,李哲存怎么找也不会在我的帐下找人。而且,即便他找到了,我是先皇御封的上柱国大将军,大司马,天下兵马大元帅,他能奈我何?”

  我看着这个富绅模样的人,实在难以想象居然是如此了得的人物。

  “学生明可名,承蒙大帅不弃,愿追随大帅麾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好!好一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大帅一仰头,喝尽杯中酒。

  接着,大帅又道:“先生行踪已然暴露,还是要另换个名号方好。”

  “圣人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既然不可名,就叫布明吧。”

  “那本帅日后便称先生布先生。”大帅一点头,“车马早已备好,今夜先生便随我回京。”

  我的家当尽在轮椅之中,要走也简单得很。

  当夜,三辆马车停在客栈的后门,然后往三个方向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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